泰昌元年十一月十二……
當朱由檢拿到了陸文昭叫人飛鴿送來的消息後,他第一反應就是兩個字。
“磨嘰……”
在他看來,楊漣等人抵達邳州後,第一時間就應該用都察院禦史的身份罷免劉汴,將他們扣押,讓陸文昭接管徐州和淮安。
隨後開常平倉賑災,並扣押徐州、淮安大小所有官員,然後張貼布告,將淮北大饑的原委貼在賑災粥場門口,讓災民知道事情經過。
至於那些官員?盧劍星藏起來的屍體就足夠讓他們死上三百回,哪裡還需要去查常平倉和官倉?
不過、這就是朱由檢對大明都察院官員權力不了解的評論了。
都察院是沒有權力直接開倉賑災的,必須先監察是否發生了饑荒,隨後將官員彈劾,命快馬八百裡加急送往京城,由皇帝確定下旨給內閣,內閣確定後下方六科,六科和都察院都同意後,禦史就有了可以賑災的權力。
這流程十分繁瑣,所以不是楊漣不想快刀斬亂麻,而是條件不允許他這麼做。
雖然他已經有吏科和都察院的身份,但眼下他還缺少地方巡撫和刑部的身份。
一旦這些身份都有了,那麼他就可以直接開官倉放糧,並且來一個二司會審,當場將人抄家,然後將從犯定罪而殺,主犯送往京城斬殺。
可現在他沒有這兩個身份,所以哪怕他再想做這事情,但他畢竟隻是個臣子,不是親王也不是皇帝。
朱由校兩兄弟能乾的事情,他是萬萬乾不了的。
“果然,文官的手段還是不行,這種事情反倒是太監去做才足夠狠辣。”
說出評價,朱由檢也不再猶豫,而是當即就前往了乾清宮。
車輦在馬匹的拉拽下,在紅牆白雪的紫禁城地磚上發出了“咯咯”的聲音。
這聲音平時覺得很有節奏和律動,但眼下卻隻讓朱由檢覺得心煩意亂。
他沒想到、淮北大饑這桉件都發展成了黨爭之後,明明很簡單的事情,卻被一群人搞成了這副局麵。
要知道,這和萬曆年間的蘇州抗稅不同。
蘇州抗稅、是百姓,士大夫,中小地主,邊關將領等諸多勢力聯合起來,共同針對礦稅太監的行動。
收礦稅本是好事,但萬曆卻用錯了方法。
萬曆收取礦稅的方法,是派太監下去收稅,被稱之為“礦監”。
也就是說萬曆帝沒有通過朝廷機構這種正規渠道去收礦稅,而是下派太監到地方收取礦稅。
太監是皇帝身邊的親近奴才,皇帝信他們本就無可厚非,但這群太監是到了地方是無惡不作。
自萬曆二十四年開始收取礦稅以後,這些礦稅太監征稅的殘忍程度,簡直是令人發指,在全國各地是肆意妄為。
諸如太監馬堂負責天津礦稅,到了轄區一派混混作風,糾集了數百個亡命之徒,拿著各種刑具,不分白天黑夜的搶劫,美曰其名征收礦稅。
最後犯了眾怒,上萬百姓聚集在一起燒掉了馬堂的衙門,殺其黨羽37人。
太監梁永負責陝西礦稅,西安為六朝古都,梁永在那裡大肆挖掘曆代陵寢,還縱容亡命之徒搶劫,地方縣令敢怒不敢言,隻能紛紛逃走,老百姓忍受不了,要殺梁永,嚇得梁永逃回京師。
太監楊榮在雲南肆意妄為,連朝廷命官的知府說下獄就下獄,最終成功激起民變,被憤怒的百姓殺死。
萬曆二十九年,蘇州還發生了兩千多名絲織工人縱火打砸的行為,也是為了反對礦稅太監行為。
本來萬曆帝收取礦稅,不論是出於貪財亦或是緩解財政危機的想法,都是有利於國庫收入的。
但經過這麼一折騰,太監貪汙了不知有多少,剝削以後真正上交的肯定沒有太監貪汙的多,更關鍵的是,這些太監是搞的地方民怨四起,使朝廷人心儘失。
更諷刺的是萬曆帝還特彆信任這些無惡不作的太監,當時山東巡撫尹應元和下麵一個知縣吳宗堯上奏彈劾礦稅太監陳增的惡行,結果落得一個因參奏不實而被治罪。
反之,礦稅太監楊榮犯了眾怒被殺死,萬曆帝竟然傷心的幾天吃不下去飯。
礦稅一事之中,最為嚴重、最敗壞軍紀的便是高淮亂遼。
在高淮亂遼之前,明朝對東北女真的控製力極強,遼鎮兵馬也算兵強馬壯。
但是自從萬曆二十四年,高淮受命前往遼東開礦、征稅後,遼東就開始了動蕩。
高淮強征礦稅,誣告邊商、百姓,縱容手下太監廖國泰虐民激變,誣捕諸生數十人……
這一係列的操作,讓遼東百姓開始普遍不信任大明,不信任朝廷,甚至舉家投靠女真、朝鮮和蒙古人。
如果事情到此為止也就算了,但高淮在之後誣劾遼東總兵馬林,又扣除軍士月糧,以致前屯衛、金州、鬆山等地戍軍嘩噪,兵變將士紛紛要動手殺他。
這時候他才知道害怕,不想著解決事情,而是直接丟下動亂的遼東奔逃回京,並且在跑回京城後,還誣告同知王邦才、參將李獲陽,說是這兩人激起遼東境內兵變。
因此,萬曆年間的抗稅是百姓、商賈、官員聯合的結果,也是站在正義的一方。
所以它促成了多黨聯合彈劾,請求廢除礦稅。
這件事情完全無法形成黨爭這種黑暗的政治鬥爭,皇帝要包庇,就是要和天下所有人作對。
但眼下不同!
淮北大饑,百姓圍攻縣衙,這件事情的前提是官員和士紳對百姓的壓榨和欺騙,並且皇帝已經將它定調在了天啟元年京察一事的份內事中。
也就是說、這是一種在皇帝聯合一部分文臣,共同組織的反貪腐高壓行動。
在明朝的製度下、文臣黨爭以來,原本被文臣壓製了一百多年的皇權就成為了一股重要的力量。
黨爭的時刻、皇權倒向哪一派,哪一派就能獲得壓倒性的力量。
如曆史上天啟元年、二年、三年,朱由校信賴東林黨的時候,東林黨就能大殺四方,把齊楚浙宣昆五黨壓著打,幾乎剪除。
結果這五黨全部跑去投靠魏忠賢,組建了閹黨之後,加上客氏和魏忠賢吹耳旁風,朱由校開始不信任東林黨。
這就導致,原本還威風凜凜的東林黨,下一秒就開始被閹黨以壓倒性的優勢直接摧枯拉朽的懲治。
如此就能看出、一旦皇權倒向哪一派,那一派就有了其他黨派無法抗衡的力量。
但就是這種皇權倒向東林黨,朝廷要清理江南的時刻、居然還有一群不知水之深淺的糧商來踩紅線。
一時間朱由檢不知道是該說他們太蠢,還是他們高看了自己背後的保護傘。
在這種感歎之餘,車輦也抵達了乾清宮門,朱由檢下車後,在乾清宮值守太監的帶領下,向著乾清宮走去。
“哥哥在乾嘛?”
“萬歲在處理奏疏,剛剛用過晚膳。”聽到朱由檢的詢問,值守太監輕聲回應。
朱由檢微微頷首,等走到了乾清宮殿前的時候,他也不用叫人通傳直接一步跨進去,隨後朝著養心殿走了過去。
這期間、他手裡一直拿著那封陸文昭飛鴿傳書送來的書信。
“不是說不要來打擾我嗎?”
朱由檢剛剛跨進養心殿內,就聽到了好皇兄略帶溫怒的話。
他倒是沒有害怕,而是笑著道:
“那我可就走了……”
“嗯?”聽到熟悉的聲音,朱由校的眉頭才緩緩鬆開,隨後抬頭一看是朱由檢後,臉上也忍不住笑了出來:
“弟弟又在說哪門子胡話,我是對奴婢們說的。”
“嘿嘿、我也知道。”朱由檢不客氣的直接走到朱由校旁邊的位置上坐下,隨後笑嗬嗬的說道:
“這次來是有事情要告訴哥哥的,但是希望哥哥看了之後不要生氣。”
“我能生什麼氣?真正生氣的事情太多了,我最近已經氣飽了。”朱由校歎了一口氣,看來處理奏疏消耗的精力和好脾氣有點多。
見狀、朱由檢隻能把陸文昭的信遞了過去,並解釋道:
“楊漣等人昨日就拿下了淮安府知府劉汴,但今日淮安府的一些士紳糧商慫恿饑民圍堵縣衙,強搶官糧。”
“海州、桃源、鹽城三地的常平倉被搶走了十四萬六千餘石官糧……”
說到這裡、朱由檢沒有繼續說下去了,隻因為他看到了好皇兄攥緊書信的手指。
看得出、好皇兄很生氣,隻是礙於自己,沒有爆發出來罷了。
“魏忠賢!”
忽的、好皇兄對著養心殿門外叫了一聲,隨後便很快聽到了急促的腳步聲。
朱由檢闊彆已久的魏忠賢重新出現,連忙走進養心殿作輯:“萬歲……”
“告訴內閣首輔方從哲,葉向高年邁、朕不忍心打擾其歸養!”
“另外傳旨戚元輔、命其招募兵馬結束後,分兵一支前往淮北,他獨自領兵前往南京和揚州,押運秋稅和漕糧、加派銀北上。”
“奴婢領旨……”聽到朱由校的話,魏忠賢知道,這是皇帝要和內閣撕破臉皮了。
倒是旁邊的朱由檢,聽到這話的瞬間是慶幸,隨後又是惋惜。
戚元輔帶兵北上、押運漕糧的事情他並不驚訝,他的慶幸和惋惜是因為葉向高。
之所以慶幸是因為如果葉向高不被啟用入閣,那麼就沒有人來平衡黨爭,黨爭還可以持續下去,自己也有更多空間操作。
而惋惜的是因為、葉向高這人確實是晚明最有才乾的內閣閣臣之一,他執掌內閣的時候,確實讓天下安穩了一陣子。
隻可惜、這人生不逢時。
他要是生在皇權最大、或者泛江南文臣團結的時候,都會是一個很好的良臣。
結果他生在了黨爭嚴重的晚明時期,平衡各黨派之間的矛盾,讓葉向高消耗了極大的精力。
“唉……”
想到這裡、朱由檢歎了一口氣,隨後當著魏忠賢的麵對好皇兄道:
“哥哥、這淮北大饑一桉,還需要繼續糾察下去嗎?”
“查!自然要查!”聽到這個問題,朱由校想也不想的就回答到。
“不僅要查!還要查個明白,把所有躲在後麵的人都給我查出來!”
“直到將整個南直隸都清理乾淨!”
說到這裡、即便朱由校再怎麼強忍怒氣,還是不可不免的爆發了。
不過他克製的很好,沒有摔砸東西,單憑這份忍耐力,就值得朱由檢學習。
“對了……”朱由校突然看向了朱由檢道:
“弟弟這些日子,還是先回燕山大營吧。”
朱由校這話、叫朱由檢心裡一咯噔,心想難不成自己的勖勤宮不安全了?
不過片刻後,朱由校又苦笑道:
“燕山大營比這裡自在……”
“嗯……我再陪皇兄幾天就走。”朱由檢無奈,他知道好皇兄沒有說實話,但他也不能直接問。
想到這裡、他從座位上起身,對好皇兄行禮道:
“既然如此,那我就回勖勤宮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