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退!”
清晨朦朧,江南水霧還未消散,卻聽得水霧中七嘴八舌的叫嚷著。
龍江港口,作為大明第一內河港口,此刻的它不僅僅在港內有四五萬待遷移的百姓,進出港口的大門外更是被許多人給擁堵住了。
他們手挽著手,背對港口,麵朝南京城,在那濃白的霧氣中築起一道血肉長城。
在他們麵前,除了巍峨的南京城,便是一群身穿圓領袍的應天府衙役。
衙役數量不下千人,可是麵對這數萬手挽著手,昂首挺胸的百姓,他們的臉上隻有無奈二字。
“攔著又有何用?殿下要走,你們攔得住嗎?”
應天府班衙守備看著眼前築起人牆的江南百姓,任由他苦口婆心,百姓卻絲毫不退半步。
百姓們以六旬以上老翁逾人牆外圍,其次是五旬,隨後才是青壯。
大明以孝治國,若是衙役們敢推搡這群叔伯輩的老翁,怕是今天之後脊梁骨都得被人戳斷。
“怎麼人手還沒到齊?!”
守備朝身後的人質問,身後的兩名總旗官也一頭霧水的作揖:“昨日散班的時候說了卯時集合,這會兒卻遲來了一半以上的人。”
“有消息了!”
在一名總旗官回稟的時候,水霧中衝出了一名總旗官。
他氣喘籲籲,卻來不及緩一口氣,而是急切道:
“下麵不少兄弟都被家人攔住了,根本出不了家門!”
“什麼?”守備愣了一下,下意識看向了其它衙役。
被他目光掃過的衙役紛紛低下了頭,顯然他們也遭遇了這種待遇,隻不過他們卻沒有一個人通報。
“老子改日再找你們算賬!”
得知自己被自己兄弟瞞了消息,守備恨鐵不成鋼的罵了一句,緊接著又轉過頭去,苦口婆心的勸起了圍成人牆的百姓。
隻是麵對他的苦口婆心,百姓給予的回應隻有兩個字……
“不退!”
隻是簡單的兩個字,卻似乎要傳遍整個南京城。
鄰近龍江港口的西城百姓們聽到了聲響,紛紛停下了手頭的事情,抬頭向城外的方向望去。
有的人表情複雜,有的人嘻嘻哈哈,有的人開口咒罵,千人千麵,各有姿態。
這些聲音很大,但再大也大不過晨鐘暮鼓的聲音。
伴隨著晨鐘作響,所有人都知道,冬月初十的冬至到來了。
幾乎是一瞬間,一支車隊從五軍都督府存在的街道走出。
驍騎衛的鐵騎開路,錦衣衛的緹騎拱衛,左右侍從文武官員,道路中央丈許馬車。
六匹駿馬拉拽著四輪馬車,它們並不吃力,馬蹄聲在街道響起,通往龍江港口。
這支人馬的出現,讓沿街的百姓聚集了起來,鄰街的百姓也隨著馬蹄聲出現,紛紛傳遞消息,朝著河陽街湧來。
不多時,河陽街道路兩側便出現了兩排烏壓壓的人群。
他們翹首以盼,看著那輛馬車從他們麵前駛過。
對於年輕些的人來說,心情略微沉重。
對於年邁的一些老人和三四旬的中年百姓們來說,他們卻感覺自己的天正在一點一點的坍塌。
“殿下!您不能走啊!”
不知道是誰開的頭,眾人紛紛七嘴八舌的叫嚷了起來。
“殿下彆走!”
“殿下……”
他們或許不如城外敢直接圍住龍江港口的人勇敢,但即便是升鬥小民,卻也有匹夫一怒的勇敢。
他們叫嚷著,期間有無數人試圖衝破驍騎衛的防線,儘管都被攔了下來,但這卻引起了無數人的爭先恐後。
驍騎衛的壓力變大,錦衣衛隻好加入其中。
隻是即便錦衣衛加入,卻也無法阻止想要阻止朱由檢就藩的百姓們。
“真是瘋狂……”
“又有什麼用呢?嗬嗬……”
河陽街左右的茶樓酒肆裡,二樓雅間基本擠滿了看熱鬨的文人士子。
相比較害怕齊王就藩的百姓,他們卻實麵帶嘲笑。
若不是齊王還沒離開,他們擔心報複,恐怕他們早已把酒言歡,彈冠相慶了。
“這暴戾之徒總算走了!”
這一刻,幾乎所有的江南文人都是這麼想的,畢竟在他們的眼中,朱由檢是一個離經叛道,打壓儒學的人。
這樣的人如果不離開大明,那傳統總有一天要斷在他的手上。
他的離開,怎麼能讓人不高興呢?
文人們麵帶嘲諷的舉杯飲酒,躲在雅間裡麵,透過窗子看著這一場鬨劇。
他們自詡文人雅士,卻連窗戶都不敢打開,隻能偷偷從窗戶縫隙打量他們眼中的這場鬨劇。
“嗶嗶——”
刺耳的哨聲傳了出來,在鬨劇爆發後不久,兵馬司的人終於趕了過來。
隨著上萬南京兵馬司的兵馬加入現場,河陽街的秩序開始重新恢複正常。
許多百姓被攔在了兵馬司的人牆外,眼巴巴的看著齊王的馬車從他們麵前駛過。
這一刻,許多上了年紀的老人如孩童般哭泣,似乎朱由檢一走,他們又要回到被奴役,吃不上肉菜米飯的日子了。
他們沒有上過什麼學,也不認識除了自己名字以外的幾個字。
他們能表達自己情緒的方法,隻有最質樸的方式。
一時間,河陽街兩側響起了許多嚎啕聲,這些嚎啕聲引得不少人心中悲戚,小聲啜泣了起來。
隻是,這樣的局麵並沒有讓馬車停下,馬車還在向龍江港口行駛。
在這一過程中,河陽街兩側那寬闊十餘丈的人行道都被擠滿了,車隊的後方也不自覺出現了烏泱泱的人群。
十數萬南京百姓前仆後繼的跟隨,他們並非隻有這點人數,而是街道隻能站下這點人數。
“來了……”
河陽街江東門城頭,當提前趕到南京城的朱慈燃開口,他與他身後的內閣、六部、五軍都督府等文武大臣紛紛精神一震。
他們看到了那被人群簇擁的車隊,也看到了好似滄海一粟的那輛馬車。
一時間,他們不知道該說什麼,恰巧此時朱慈燃感覺到了臉頰一點冰涼。
他愣了一下,抬手摸去,出現在眼前的是一點指尖的水漬。
“下雪了!”
久不到南京城的黃蜚驚訝開口,眾人紛紛抬頭。
隻見四周的霧氣退散,露出了天空中那灰白色的陰雲和正在從陰雲抖落的無數雪花。
“下雪了!下雪了!”
“我就說吧!老天爺也不想讓齊王殿下走!”
“殿下!您看到了嗎!”
一場雪,讓本來已經穩定下來的人群再度躁動了起來,他們大聲叫嚷著,像極了和父母展示成果的孩童。
隻是麵對這一切,車內的朱由檢卻一直沒有出麵,任由馬車向港口行駛。
在他行駛中,雪越下越大,漸漸地模糊了所有人的視線。
冬月江南飄雪,而且還是大雪,這讓許多躲起來圍觀的江南文人士子都忍不住犯起了嘀咕。
朱慈燃看著雪中的馬車,腦中不斷回憶著朱由檢對他這麼多年的教導。
細細想來,朱由檢並沒有教導他太多東西,比起讓他看書背書的東宮教習們,朱由檢主要還是鼓勵他往民間走走。
讀萬卷書不去行萬裡路,南遊時經曆對於朱慈燃來說,足以銘記一輩子。
他有太多太多關於百姓的經曆難以忘卻,以至於他在處理政務的時候,腦中都會閃過那些畫麵。
“父親沒來嗎……”
朱慈燃用了“父親”的稱謂,這讓跟在他身後的陸元高心裡一緊,輕聲應答道:
“萬歲已經出發了,還準備了許多車的物件。”
“嗯……”
聽到朱由校也出發了,朱慈燃已經猜到他這麼多天在乾嘛了。
“下去吧。”朱慈燃拔腿走下城頭,與此同時跟隨他南下的周延儒、溫體仁、楊文嶽、沈廷揚等人也紛紛動身。
內閣和六部沒有全部南下,而是留下了洪承疇、李長庚、金鉉、孫傳庭四人坐鎮北京內閣。
朱慈燃帶人下了城牆,並提前一步走出了江東門,來到了江東門外的護城河石橋上。
江東門那寬六丈的護城河石橋也是朱由檢執政時期,朱由校命人翻修的,或許他早就有了心理準備。
石橋外是一個集鎮,此刻的它聚集了無數百姓,讓人一眼看不到頭。
朱慈燃他們帶來了天策衛和羽林衛。
一萬騎兵很輕鬆的就分開了道路上的百姓,維持好了現場的秩序。
隻是即便如此,朱慈燃他們卻並沒有鬆懈,因為他們都知道,朱由檢想要就藩,最大的問題不是沿路攔截的百姓,而是守在港口大門的那數萬百姓。
站在江東鎮中心,朱慈燃能清楚看到道路儘頭那被人牆堵住的龍江港口。
百姓們手挽著手的模樣在他心底留下了難以磨滅的記憶。
“來了來了!”
見到朱慈燃等人的馬車,組成人牆的許多老翁們儘力打直了脊背,試圖讓自己看上去更高大,讓人牆看上去更為堅不可摧。
其實他們哪裡知道,他們所謂的人牆對於訓練有素的軍隊和兵馬司來說和紙糊的一樣。
不算軍隊和兵馬司,便是衙役們放開手腳,突破也隻是一瞬間罷了。
隻是,把槍口對準老百姓,這對於受了十幾年官學教育的衙役們來說,簡直比讓他們把槍口對準朱慈燃還難以令人接受。
老百姓們團結在了一起,許多江東鎮的百姓也被鼓動,紛紛跑到港口大門,跟著一起築成了城牆。
“你看看他們,真是不知所謂。”
“其實齊王走了也沒什麼,萬歲和太子不是還在嘛。”
“對啊,我們能吃上飯,真要算起來,那也是萬歲的功勞。”
“沒錯,我就覺得那群人誇大了齊王的作用,齊王當年才十歲,他能做什麼,還不是主要靠萬歲的運籌帷幄?”
“就是就是……”
望著站成人牆的街坊鄰居們,一些人來說說起了皇帝和齊王的功績問題。
興許是埋怨齊王執意要走,又或許是覺得齊王確實“名不副實”,因此他們開始了各種他們自以為的猜測。
在他們的猜測中,馬車漸漸來到了他們的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