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不語,但有微香。
涼亭中的劍拔弩張消散許多,回蕩著周天策略帶恨意的蒼老聲音。
“你說的沒錯,我的確該死!”
“但更該死的人反而活得更好!”
陳遠悶頭喝著酒,身上的藍袍逐漸梳攏,隻被春風帶起一側係帶,好似過濾掉周天策的言語。
沉屙站在不遠處的門廊下,身形隱沒在陰影中。
他的雙手交叉揣在袖子裡,如同一位尋常老頭,凝神看著涼亭中的兩人。
陽光透過牆垣的柳枝灑在他身上,若隱若現間隻能看到他那雙古井不波的眼神。
若是老爺和遠少爺打起來,他該幫誰?
沉屙不得而知。
但他的兩隻手都做好了準備,無非多出一招的事情。
半晌。
陳遠眉眼不抬,絲毫沒有看向對麵,語氣冷淡的道:“說下去。”
聞言,周天策那張滿是皺紋臉上擠出一抹笑容,無數道溝壑般的褶皺堆疊,幾乎看不到任何的血肉。
長久的病患早已透支他的身體,但他依然強撐下來,還撐了這麼久。
為的便是這一刻!
“這些事情都要從三十八年前北雄關戰事說起。”
周天策喝著酒,時不時咳嗽幾聲,緩緩講述那場引發千年周家子嗣斷絕的劇變。
“那場戰事中,我周家傾儘所有,主支旁支子弟全都上陣,再加上觀霧征召來的無量山道人、北直隸世家等,幾乎都死在了北雄關上。”
“說來可笑!”
“戰事整整持續了一個月,鎮北王杜青方才趕到!足足用了一個月時間啊!”
“即便是陳、王兩位武侯也將近用了二十天才趕到北雄關!”
“若不是老夫率領一眾家將先一步趕到,北雄關早就被妖庭攻破,北直隸也將生靈塗炭!”
“然而我們趕到的時候,仍舊晚了一步。”
“整個北雄關幾乎成了鬼蜮,關上到處是我敬業軍的屍首,關外漫山遍野的妖魔。”
“連觀霧他……他都已經身受重傷。”周天策強忍著心中恨意,嘴唇顫抖的說道:
“一連三天,我們擊退了十二次妖魔攻殺,卻也傷亡慘重。”
“你二舅、三舅死了,你表哥周鱗死了,你幾位舅老爺也死了,都死了!!”
“這如何讓老夫不恨?!”
說到這裡,周天策的恨意難以言表,眼神、麵容儘都是猙獰。
陳遠注視著他,神色一成不變,仿佛他聽到的並非幾位舅舅身死,而是一些陌生人。
於他而言,這些都不是周天策針對他、針對二弟陳逸以及陳家的理由。
即便是,在他來看也是周天策瘋了!
喘息良久。
周天策劇烈咳嗽幾聲,顫抖著雙手倒滿一杯酒送到嘴邊平複激動的情緒,瘦削的身體起伏稍緩。
他看了看陳遠,苦笑一聲道:“遠兒,你沒有經曆過那場戰事,爺爺不怪你不理解。”
“但是這是仇恨,是家破人亡的血海深仇,爺爺不得不恨!”
“算計陳家也是複仇的一部分嗎?”陳遠平靜的問道。
周天策搖搖頭,歎了口氣道:“爺爺說過,爺爺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你。”
不等陳遠開口詢問,他繼續道:
“那時候北雄關戰事告捷,我重傷初愈,便著手調查那一戰背後隱秘。”
“包括鎮北王杜青、武安侯和泰山侯等人在內,我挨個調查,想要弄清楚他們為何支援遲緩。”
“直到最後,我才清楚當時阻止鎮北王等人延誤馳援的不是一個人,而是整個文臣一係!”
“因為觀霧無量山傳人身份,他們懼怕他借此壯大武侯一係的實力,想方設法將鎮北王拖在皇宮。”
周天策表情痛苦的說道:“也是那時我才清楚,朝堂內早就知道妖庭會南下扣關,但卻隱而不發。”
“待戰事爆發之後,整個文官集團,號召除軍部外的其餘五部尚書、侍郎聯手上奏聖上構陷我等。”
“其中最惡毒的一條便是汙蔑觀霧勾結妖庭,想要將所有鎮北將士坑殺在北雄關上。”
“因此,鎮北王才會滯留在皇城內等待調查結果,這一等就是許久。”
說到這裡,周天策臉上已然有些麻木,仿佛仇恨填滿了他的身體般,讓他不再表露出分毫。
他默默的喝了一杯酒,看向陳遠道:“其實我應當感謝王爺。”
“若不是他在那調查期間,私自授意武安軍、泰山軍啟程,北雄關必破。”
“但我又恨他,恨他為何不早一些下令,或者晚一些啊……若老夫死在關上,也就沒有後麵的事情。”
聯手構陷……
陳遠沒想到周家破敗竟是因為如此,他原以為是妖庭南下勢大,周家首當其衝遭受劫難。
卻想不到竟然是因為朝堂的紛爭,還是整個文官集團聯手所為!
“事後呢?”陳遠若有所思的問道:“事後聖上對這件事情如何處置?”
“處置?”周天策冷笑著搖了搖頭說道:
“我周家做了這麼多,死傷如此多,最後不僅沒有功勞,反而被聖上責罰,被文臣言官說成‘防戰失利’!”
“連鎮北王和泰山侯兩人都受到苛責,功過相抵。”
“唯一受到賞賜的隻有武安侯陳之望,追封為一字並肩王。”
“同時在陳太平接任侯位後,他還獲得了聖上親筆寫的‘忠勇過人’四字牌匾,如今就掛在他的書房。”
周天策似是怒極而笑,臉上肉皮扯動幾下,看著石桌一角道:
“我針對陳家,除了為了周家血脈傳承,也有這方麵的緣由。”
“同為守衛北雄關的武侯,憑什麼隻有陳家獲得聖上賞賜?”
陳遠皺了皺眉,這種事的確有些蹊蹺。
“難道這也是文官集團的陰謀?分化周、陳、王三位武侯?”
周天策頓了頓,歎息道:“或許吧,但我已經沒有時間想那些。”
“那時候在得知文官們做的事情後,我恨不得將他們全都宰了。”
“但當我想要動手時,謝靜找到了我。”
“左相?”陳遠自然聽過這個名字,不過隻是在先前離開無量山前往南蠻時,在路上聽到過些傳聞。
傳聞中,左相謝靜權勢滔天,把持朝堂數十年,結黨營私無惡不作。
但也有人說,他是位一心為民的好官。
不但學識淵博,還擅長治水、救災等,為各州府百姓做了不少好事。
褒貶不一。
“是他,”周天策歎了口氣道:“他勸說我打消針對文官集團的念頭。”
“理由很簡單——我鬥不過!”
“整個文官集團涉及三大學府、各州府世家,以及京都府的眾多勳貴,絕非我一人能抵擋住的。”
“哪怕我拚死殺了其中一些人,傷不到文官們根本,無異於以卵擊石。”
陳遠眉頭皺緊幾分:“他為何勸您?他自己不就是最大的文臣?”
“謝靜此人眼中景物,不是常人能想象到的。”周天策搖了搖頭道:
“他的話對我不亞於醍醐灌頂,在那之後,我便接過觀霧創建的‘潛龍’,想要從長計議。”
“但這麼多年過去,境況卻是越發讓我頹然……文官勢大,千年過去早已紮根大魏。”
“盤根錯節如同蛛網織布,我想得報大仇,早已是不可能。”
周天策語氣頹唐,情緒卻是穩定許多,好似將壓在心中的一塊大石頭挪開般,整個身體都輕鬆許多。
陳遠看著如此表情的祖爺爺,仿佛第一次這麼認真仔細的端詳,看到了他的內心。
他沒有懷疑先前那些言語,或者說沒有必要去懷疑。
不論北雄關戰事還是文臣、武侯間的爭鬥,距離他都太過遙遠。
他隻想弄清楚周天策為何如此對他……
“最後,”周天策看出他的心思,道:“爺爺隻剩下最後一個念想——便是讓你接任敬業侯之位。”
見陳遠要開口,他連忙抬手打斷道:“先不要急著回答,聽我說完,可好?”
陳遠合上嘴,微微頷首:“祖爺爺,請!”
他等了這麼久,不差這點時間。
見狀,周天策勉強笑了笑。
“爺爺之所以針對陳逸,不為其他,而是不想讓他成為你的絆腳石。”
“武侯傳承千年,從未出現過一門雙侯的情況,前一位卸任,後輩中擇優繼任,從未改變。”
“若是你繼任敬業侯之位,那麼陳逸或者陳凡就會繼任武安侯。”
“即便你改陳姓為周,在外人,在朝堂和諸多大臣看來,你的體內依舊流著陳家的血。”
“到那時你的接任必然受到他們百般阻撓,所以我就想著……”
周天策眼角一揚,語氣略帶得意的說道:
“當周陳兩家隻有一位合格的繼承人後,那麼就不存在‘一門雙侯’的狀況。”
“隻可惜……當初不該放過陳逸,不對,當初不該讓陳太平迎娶夏綰綰,否則事情不會到如今地步。”
陳遠咬了咬後槽牙,看著他質問:“這就是祖爺爺所說的為了我?!”
“您不是為我,您做這一切隻是為了您自己,隻為了周家傳承!”
他還在想周天策算計他和整個陳家的原因,沒想到到最後竟如此兒戲。
隻為了不被他人阻撓,不讓周家斷了傳承,他就要殺了陳逸、殺了陳凡,讓陳家也子嗣斷絕。
其心不可謂不毒!
“算是吧,”周天策並未著惱,在他決定和盤托出以後,就不再去想其他。
一切隻為了他周家的傳承!
“計劃趕不上變化,如今陳逸已經成勢,並非人力能敵。”
周天策看著陳遠,語氣轉為認真的說:“爺爺說這麼多,隻想求你答應一件事。”
“接任敬業侯之位,改陳為周,替我將周家傳承下去。”
陳遠想也不想直接拒絕道:“不可能!”
先前那句“該死”已經表達過他心中的怨憤,卻不能紓解他心中苦悶。
他能夠原諒周天策將自己關進地牢,能夠原諒他讓自己拜師晏海。
但絕無法原諒他對二弟的暗算,更不可能原諒他對自己的謀劃害死了淩音容!
周天策似乎早就猜到他的回答,盯著他看了半晌,方才緩緩開口道:
“遠兒,你知道一位武侯,特彆是像我這般行將就木的武侯,臨死前能爆發多大的能量嗎?”
“如今的陳逸的確不是一般人能對付,但他也是人,是人便有弱點。”
“您還要威脅我?!”陳遠猛地起身,手掌已然握住萬鈞刀。
沉屙瞬息而至,站在周天策身前,眼神平靜的看著他道:
“遠少爺,還請不要讓老奴為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