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令的人頭滾在地上,再無半點氣息,身子趴在案桌前,顯然是沒法回頭再看那“正大光明”四個字一眼。
邵泊雙腿劇顫,一日接連經曆劇變,人已經受不住衝擊,兩眼一黑,倒地昏了過去。
正是新年第二日,縣衙裡空空蕩蕩,連個衙役都無,隻有縣獄裡還有些人,不過離得太遠,也聽不見。
陳易掐指一算,不隻是縣令,縣尉、主簿也都翹了辮子。
“那…賬簿呢?”
人雖死了,可若賬簿還在,難保其後上任的縣令糾纏。
陳易旋即嗅到一些煙味飄來,再一看,就見案牘房內往外飄著厚厚黑煙。
看來被燒個乾淨。
再抬頭看一眼血字,這個好漢,倒也殺得乾淨利落。
不必自己出手了。
陳易攏起袖子,倒也樂得清閒,看著那“賀泰雄”三個字眼,略作回憶,便想到那客棧裡見到的佩刀漢子。
那時他跟殷聽雪上樓時,掌櫃的拎了壇酒去犒請那漢子……原來如此,一幕記憶掠過腦海,陳易微微頷首。
“也不知說給閔寧聽,她會如何表態?”陳易喃喃自語。
想來她也是個留下血字,瀟灑離去的人。
若是自己,斷然不會做留字之事,陳易搖頭失笑,雖自認不算個好人,可本心裡其實也不算太壞,更久經閔寧的熏陶,此刻心底不免拍手稱快,有些時候,人會欽佩一些跟自己不一樣的人。
陰風陡然刮起。
“泊兒…我死得…好慘啊!”
一道蒼老而斷斷續續的話音響起,隱隱約約,聽不清晰。
陳易默念咒法,轉頭一看,就見一道慘淡的鬼影匍匐到邵泊身上,雙目裡血淚泊泊,嘴唇嗡動,是那地上人頭裡飄出鬼氣,凝聚成的怨魂。
執念深重之人才會死後凝成鬼魂,陰魂不散。
大好前程,卻被一來路不明的好漢所斷,可不深重麼。
魏縣令嘶聲淒厲地湊到昏迷邵泊耳邊道:“報仇、給叔叔報仇,殺、殺我者,他往、往那邊逃了,他往南麵的……”
餘下的話像卡在咽喉裡,戛然而止。
“嘖,還想作祟?”
隻見一雙手憑空掐住咽喉,怨魂飄渺的四肢亂舞,鬼氣飄蕩。
道士隨意一揉,一團金火便自怨魂手腳邊燃起,後者雙目瞪大,企圖掙紮,卻連話音都說不出,一下泯滅在火焰裡。
陳易拍了拍手,回頭看了眼血字。
粗撲蒼勁的筆力仍在,暗紅的色澤與那正大光明的牌匾格外相襯。
如此好漢,怎能被惡鬼糾纏?
一步踏出縣衙,他頓生豪氣,無聲大笑起來。
人作好漢,我當好仙!
…………
“某乃忠義神武關聖大帝,嚇殺一切惡鬼。”
巷子裡,一個孩童戴著紅臉麵具,嬉笑間追著其他孩子打鬨。
“哇,我們都是鬼啊!”
“關公饒命,關公饒命!”
壓抑了不知多久,幾個孩子頓時吵鬨起來,從前看上去陰森森的小巷,滿是歡鬨的人氣。
“小七、小七幫我、小七快來!”
百靈鳥小七正要去救駕呢,忽然伸來一隻大手,把它抓到手裡。
陳易把這頭不安分又急公好義的妖怪抓在手中,嗬斥道:“事都結了,還在這待著乾什麼,趕緊回豐清山,大夥一個個都以為你被姑獲鳥拐了。”
小七見掙紮不出去,索性躺平了,張著鳥喙喊道:“明日就回,明日就回。”
殷聽雪湊過來道:“你彆為難它了。”
陳易隨手把它給丟了開去,朝殷聽雪笑了笑道:“人已經死了,但不是我殺的。”
殷聽雪愣了愣,滿臉疑惑。
難不成那魏縣令突然頓悟,自己把自己給懸了?
陳易慢慢吐字道:“世上不缺大俠。”
殷聽雪聽到言外之意,恍然大悟。
世上總有些義人,不計代價,亦不顧後果,為行義事將生死置之度外,殷聽雪覺得,這樣的人越多越好,而不是偶然碰到一次,但是常言好人不長命啊,這些人往往沒什麼好下場。
於是,她的眉頭有點愁苦起來。
陳易朝她笑了笑,出聲道:“我幫他善後了。”
殷聽雪眼睛一亮,看了看陳易,想說什麼,最後重重點頭道:“嗯!”
她忽然覺得今天比昨天更喜歡陳易了。
不遠處,嚴娘子手裡捧著一碗米飯走了過來,柔柔開口道:
“道爺…家裡實在揭不開鍋,沒錢報答,隻能朝街坊鄰居東拚西湊了些糧食來……”
陳易轉頭掃了一眼,
這碗飯大體是白澄澄一片,壘如小山般高,裡麵雜了些黃米、青豆,還有一小塊臘肉鋪在上麵。
嚴娘子麵色分外窘迫,邋遢的麵容裡夾著一點暈紅,她趕忙道:
“道爺若不滿意,就說個數,我每年儘力還,如此大恩,便是還到下輩子做牛做馬也無怨無悔。”
陳易盯著她看了一會,忽地笑道:“這就夠了。”
說罷,他把那碗米飯連筷子一並接過。
嚴娘子不好意思地退開,接著轉過身去,嗬斥那些孩子彆玩得太凶。
陳易朝嚴娘子那邊直直看著,心中不知在想什麼。
接著掃了殷聽雪一眼,見她好奇地看過來,陳易指尖一掐,不讓她聽見心聲。
“你怎麼盯著人家看?”殷聽雪小聲道。
“你說呢?”
殷聽雪想到他的好色,而嚴娘子也算是標致,忽地一嚇,
“難道你喜歡人妻嗎?”
陳易愣了愣,有意逗弄她道:“是吧。”
殷聽雪聽得真切,又想到了林家小娘,陳易分明就對她有點意思,心裡就更是篤定了。
她眉頭一皺,不得不擔憂他趁勢見色起意,做些擄掠婦女的壞事。
若是如此,趁早把眉頭撲滅才好。
“你不要看人家。”殷聽雪扯著他衣袖,“看我,我也是人妻呢。”
她帶點哀求的語氣落耳,陳易啞然失笑。
他鬆開手,不再掐訣,殷聽雪聽到他心聲,旋即恍然大悟。
嚴娘子讓吵鬨的孩子們漸漸安靜下來,轉頭就聽見那道士開口:“走了,不多留。”
“那我送你們。”嚴娘子趕忙道,對二人,她不會有一點怠慢。
於是她就小心關好門窗,仍舊披頭散發的模樣,但眼裡多了些過往不見的清明。
她本來就不瘋,所以才能裝瘋賣傻,扛住搖搖欲墜的小家,女子不是生來就內心剛強,隻是在丈夫死前的一聲聲呻吟,慢慢建起了高高堤壩。
家裡的天塌了,她得抗住。
一路相送,她把二人送到了巷口,此時天色昏暗,暮氣沉沉,縣城中遍染一派朦朧色澤,如同薄霧,老人們常說,這個時候,陰陽的界限並不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