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獲鳥笑吟吟道:“那你說說,你娘是什麼模樣?”
姑獲鳥這一妖怪,之所以能神不知鬼不覺擄掠孩童,叫人防不勝防,其根底在於牽走魂魄,等軀體夢遊,而其中也有心智早彗成熟的孩童,魂魄清醒,這個時候,就要攻破他心防,叫他發自內心覺得姑獲鳥才是娘親,而一旦出口,就將難以挽回,究其原理,跟黃皮子討封差極為相似。
殷聽雪如臨大敵,她哪裡不知道這是想李代桃僵。
陳易…什麼時候來?
…………
“貴妃娘娘,還請下車吧。”
話音雖在荒棧外,可已是三品武夫的陳易聽得清清楚楚。
果真是她…
她為什麼會在這裡?
陳易百思不得其解,下一刻,猛地旋即又想到一個問題,手不知不覺間往劍上靠去。
她若在這裡,那麼安後…又在何處?
當年離京,冬貴妃不願跟隨他們從皇宮離去,這身上藏了諸多秘密的女人冒著丟命的風險仍留在宮中,儼然另有所圖。
而陳易此前從東宮若疏的隻言片語裡了解到,自他離京之後,安後雖讓林琬悺回了林家,對東宮若疏也放鬆管製,但對冬貴妃…卻是日趨嚴厲,幾乎是沒日沒夜的軟禁。
指尖掐訣,感知不到安後的行蹤,陳易極目遠眺,精心去聽,也是同樣的結果,看來那女人不在這一帶,隻是…為何冬貴妃會來到這裡?
他行蹤暴露了?
應該不是,如果行蹤暴露,絕不會是隻有這點人來圍剿。
那麼…
陳易思緒急轉間,眼眸落在了那兩具乾癟的鬼怪皮囊上,眼眸微眯。
是這兩姑獲鳥的倀鬼……
包括冬貴妃在內,這些喜鵲閣諜子都是為了這姑獲鳥而來。
“有人麼?”
以內勁驅動的嗓音貫穿了整座荒棧。
陳易眼睛轉了轉後,隨手自方地中摸出一個紙人,往麵上按捏數下,吹口氣往地上一拋,紙人落地娉婷而立,竟是沈小姐的模樣。
接著,他又吟誦咒法,往麵上拂過,腰背隨即彎曲,麵容也蒼老下來,滿頭華發變得蒼白,粗看上去像是個七八十歲的老翁,如果不夠相熟斷不能從輪廓中看出一點端倪。
不確定這群諜子所求為何,更不確定自己的行蹤是否暴露,陳易的行事向來小心謹慎。
“來了。”
隨著一聲蒼老乏力的嗓音響起,那三位喜鵲閣諜子齊齊回頭一望,佝僂的老翁步履蹣跚走下。
“阿爹,你慢些。”身後的紙人沈小姐扶住他胳膊。
三位諜子略掃幾眼,沒有細細端詳。
陳易心中更是篤定,這並非是為自己而來,鬆下一口氣,他緩緩開口道:“這地廢棄了,我與我女兒也是過路歇腳,幾位也不必客氣。”
“那好辦,我等也是歇腳。”
比起陳易,那三人的目光更多聚集在沈小姐身上,目光中沒有半點情欲,而是看待獵物般的忌憚。
印證了猜測。
陳易心底盤算,視線自三人身上掃過,隻一眼,便判斷出幾人道行高低,而這打量的功夫,車簾緩緩揭起,頭發盤起仍然如瀑的人影已緩緩下了馬車。
她容顏依舊,與分彆時並無太多差彆,極具高麗女子的韻味之餘,久居冷宮養就出的雍容華貴更如畫中仕女,然而,渾然一派的端莊卻被鐵鏈的突兀聲響給打破了。
陳易這時才看到,她的手腕腳腕都鎖上了厚重鐵拷,玄鐵的沉重色澤仿佛吞沒日光。
還不待陳易想明其中情況。
冬貴妃環視一圈後,已望了過來,先是皺眉,隨後眼眸掠過驚愕,精光乍現。
她嘴唇嗡動,無聲間勾勒著二字,
救我。
…………
救,還是不救?
古往今來,輕舉妄動,皆是取死之道,常常行事謹慎的陳易,往往是獅子縛兔,亦用全力,而非魯莽行事。
短短二字不過是句唇語,安後及無名老嬤也不知何處,若無生命危險,都不該急於行事,先探聽虛實,再做打算,才是最穩妥的計策。
而救了之後,行蹤暴露,又有多少追殺等候?
於哪種道理,都不該救……
可陳易卻勾唇一笑,一步踏了過去,袖口一吐,雙手如電般翻出。
既是自己的女人,何必如此瞻前顧後?!
三位諜子全然料想不到那八十歲老翁如電掠過,反應不及,劍氣隨指尖驟然貫通周身竅穴,刹那間,三人都定死在原地。
穴位儘數被封死,再三掌拍來,一個個都昏死倒地。
陳易隨即攬住冬貴妃,幾步越上二樓,扛起殷聽雪無意識的身體,身影一閃,像是被抹去般消失在了山林中。
絕巔踏雲閃爍在枝椏杈梢間,身影輕如鴻毛,隻樹梢往下微彎,如蜻蜓點水,連林鳥都未曾驚飛。
全力運轉輕功闖入深林,一刻鐘後,陳易終於停下,耳畔邊是冬貴妃稍顯急劇的呼吸聲。
哪怕是身為四品武夫的她,也跟不上陳易的呼吸頻率。
陳易把冬貴妃慢慢放下,轉臉含笑看去,神色溫柔。
那高麗女子並無柔情,半晌後,才後知後覺地回以溫婉笑意。
她反應不算慢,但陳易不免意興闌珊。
他也後知後覺發現,其實彼此也不算太熟,更從未交心,不像是與大小殷重逢時更勝人間無數,更像是不生亦不熟的故友久彆再見,一點尷尬笑意下,需要時間回憶過往情誼。
說到底,一位無人可依的冷宮妃子陰差陽錯間造就的露水情緣,本來就當不得真。
冬貴妃緩緩落地,沉吟片刻後,到底是她先打破沉默道:“不解開幻術麼?”
話說得既不生分,也不過於親近,像是陳易過去有時說到高興話時,她便陪著一笑,笑過之後,便柔柔收斂,叫人尋不到一點不得體,又像是不曾笑過。
眼下也並非計較這種雞毛蒜皮的時候,陳易拂過手,身形不再佝僂,變回應有的麵容,他清了清嗓子道:“你這是什麼情況?”
冬貴妃舉了舉手腕上的鐵拷,道:“如你所見。”
“你逃了,被逮住了?”陳易饒有興致地打量她的鐵拷,伸指過去。
沉重漆黑,輕撫後指尖仍殘留冰涼,是由上好的玄鐵所鑄,腕拷處還纂刻雷紋,似是隻要手銬一毀,便會引來九天玄雷。
“好手筆。”
陳易暗暗吃驚,她到底是乾了什麼欺天的事,才引來安後如此對待。
冬貴妃不急不徐道:“有一回我試著遞諜報,被抓個正著,就被娘娘戴上了這銬子。”
“你們高麗人的事?”
“施主所言正是。”
她口喚施主,仿佛又是那位覺音律師。
陳易勾起些許回憶,又將之拂開腦後,問起正事:“你們…為什麼會在這裡?”
“說來話長…如果要交代,隻怕要花上一兩時辰。”
“那就長話短說。”
“這一帶盤旋著頭大妖姑獲鳥,施主知不知道?”見陳易點頭,冬貴妃繼續道:“這大妖從南方北上,在這一帶盤旋半年有餘,而據喜鵲閣諜報,有位白蓮教的聖子被圍剿敗退之後,便一路北逃,最後的行蹤出現在這一帶,但哪怕多大範圍的搜查,都查不到多少蛛絲馬跡,所以喜鵲閣懷疑與姑獲鳥勾結,藏進了它的洞府裡。”
“那你又怎麼會來這裡?”
“因為娘娘也在這一帶。”
陳易眼眸瞬間斂起。
安後決計不會放冬貴妃一人離京,無論是其高麗嬪妃的明麵身份,抑或是她作為覺音律師的暗麵身份,都會讓安後走到哪裡,就把她帶到哪裡。
隻是安後為何會在這一帶,陳易略做思考,隻能歸因於湖廣亂局,說不準有個萬一,她…也會南下。
白蓮教亂已席卷大半湖廣,身為執牛耳者的龍虎山都被迫封山,向天下道門求援,當地總督、都指揮使所傳的戰報卻是接連大勝,可見湖廣官場上下糜爛到何種地步。
陳易回過神來後,卻見冬貴妃直直盯著自己的脖頸看。
“怎麼了?”
“你…還戴著那墜子?”
“技多不壓身,錢多也不壓身。”
“哦。”冬貴妃識趣地應了聲後,換了話題道:“感覺你不清楚我為什麼跟喜鵲閣一起出現,我之所以一人出現在這裡,算是跟白蓮教有宿怨,都是些宗派之爭,求了娘娘好久,她才答應我一同追查。”
“具體是個什麼宿怨,你不便說吧。”
“不便說,不過……”冬貴妃輕聲道:“南麵傳言,白蓮教沉寂多時,之所以一朝起勢,是由於在秘境中尋到了不得了的上古傳承,足以追溯到南宋白蓮宗,其中更有一神物真空鼎,可汲納七情六欲凝成無生水,據傳無生水隻需一滴,便足以叫人心生頓悟,魂魄入真空家鄉,破開俗世迷惘。”
“魂魄入真空家鄉?隻有魂魄?”陳易捕捉到重點。
“不錯,”冬貴妃意味深長道:“至於肉身,自然留於人間供白蓮聖母驅使。”
她願說這麼多,倒也不是真不便說。
“那這無生鼎哪去了?”
冬貴妃往自己腳下的地指了一指。
陳易略微一怔,被北逃的白蓮聖子帶到了這姑獲鳥的洞府裡?
還不待他想出個所以然來,
忽然,指尖的金繩劇烈顫抖。
陳易猛然低頭看去,
繩尖不斷延申、不斷拉長,似隨時都會從中斷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