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不顯而易見,四海同音這等大事,不是一日之功,任重而道遠。
熊敦樸遲疑片刻,才開口道“陛下,恕臣直言,此事若是沒有中樞下場,恐怕會一直這般寸步難行。”
“隻有中樞定製,將中原雅言定為國語,才可事半功倍。”
朱翊鈞緩緩合上了奏疏,無奈歎了口氣“讓卿先吹起風來,不就是試試水溫麼?”
“如今看來,顯然還不是時候。”
要是政策從地方官場到民間都不支持,那硬推下去隻能是一紙空文,反倒成了笑話。
熊敦樸聞言,也品出皇帝的心有不甘。
他下意識跟著抱怨一聲“前元遺毒不可不謂不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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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事自然要怪到前朝頭上。
中原這個概念是在不斷擴大的,由最初的周秦王畿之地,河南洛下一帶,慢慢擴展至此後的河北、山西、山東等地,中原雅言,也就是北方官話同樣逐漸開始“四方通行”。
但前元時,蒙古語被定為國語,八思巴字定為國字,雅言首次失去了國語的身份——彼時大儒許衡的兒子許敬仁通曉蒙古語,全族驕傲,就連訓斥彆人時也會使用蒙古語。
隨著中原雅言失去國語的地位,不再四方通行,各地官話理所當然地默默卷土重來。
一次持續百年的曆史倒車,再想往前開,自然就要使出更多的力氣。
朱翊鈞搖了搖頭,沒跟著一起怨天尤人。
“先打好地基再說吧。”
“讓藩屬琉球、朝鮮等國,遣人到四夷館進修,將《學官話》、《官話問答便語》等書籍重新修訂,務必訂為中原雅言。”
“熊卿現在是獨當一麵的巡按禦史了,不妨強勢一些,多看著地方的官府、私塾、學院、寺觀、報紙、說書先生……”
好的經驗自然要借鑒,尤其要尊重語言發展的客觀規律。
朱翊鈞仍舊是打算以學校為基礎,以地方衙門為龍頭,以報紙、說書先生等新聞媒介為榜樣,以佛教、道,門等公共服務行業為窗口,逐步擴展,慢慢打底。
熊敦樸自己吃過虧,對這事很是認可,頻頻點頭。
“還有拚音字典的事,熊卿稍後去通政司尋倪光薦,一道上禮部議一議,看看怎麼改進與推廣。”
朱翊鈞又囑咐了一句。
熊敦樸記在心中,輕聲應是。
片刻後,見皇帝再沒有什麼囑咐,他這才行了一禮,默默退了出去。
朱翊鈞伸手揉了揉脖頸“下一個是誰?”
張宏聞言,立馬上前回應道“萬歲爺,是履任五軍都督府參謀院右副參謀的梅友鬆,想與陛下當麵致仕。”
朱翊鈞嘖了一聲。
五軍都督府如今也是個燙手的差使,人還未赴任,就想著致仕了。
當然,這也怪不得梅友鬆。
其人在地方乾得好好地,“練達吏治,洞徹人情,除奸貪,疏寃滯,機略雄沉,兵民感服”,可謂是有口皆碑。
但這剛一傳出履任五軍都督府的風聲,坊間就傳起了這位四川籍貫的能臣頗好男風的傳聞——連名字都是父母有先見之明,為欲蓋彌彰之用。
朱翊鈞想到這裡,也是忍不住失笑。
這些招數他已經司空見慣了,從他這個皇帝,到內閣張居正,幸進的栗在庭,乃至如今的王之垣,跟著新政乾的誰沒被傳過這種鉤子野史?
梅友鬆的養氣功夫顯然還欠些火候。
朱翊鈞擺了擺手“先讓他等等,這兒插個隊。”
跟熊敦樸述完職,立馬要回浙江的風風火火不一樣,梅友鬆這一入京,肯定是走不了了,晚點見也無妨。
張宏看了一眼插隊的何心隱,心領神會“奴婢這就去。”
……
等到張宏離去後,孫隆拉了一下何心隱,上前一步“萬歲爺。”
何心隱頓了頓,也跟著上前,躬身一禮“草民何心隱拜見陛下。”
孫隆聞言,眼皮一跳。
奈何這裡沒有他說話的餘地,隻朝何心隱投去一個眼神,便憂心忡忡退了下去。
朱翊鈞從禦座上站了起來,伸了個懶腰“草民?那你這草民何故見朕不跪?”
他上下打量著何心隱,六旬老頭,乾枯瘦弱,江湖傳聞的此人武藝高強,格殺官兵如草芥,顯然失真。
不過看氣色,還算頗為紅潤,沒有大限將至的感覺——曆史上何心隱就是在萬曆七年,死於王之垣的大牢裡。
這下實錘了,曆史上真是王之垣下了黑手。
朱翊鈞心中胡亂發散著。
何心隱埋著頭,不卑不亢道“回陛下,我是嘉靖二十五年,江西鄉試第一,有舉人功名,非大典不跪。”
既然沒有被剝奪出身文字,舉人的身份自然還算數。
朱翊鈞嗬嗬一笑“方才不是自稱草民麼?”
何心隱沉默片刻“草民不敢當陛下的學生。”
朱翊鈞從禦案後走了出來,又踱步走下禦階。
何心隱口中的不敢,不過是不願而已。
認皇帝為師而低人一頭這種事,對於認為五倫都是“朋友”、“皇帝不過職業”的何心隱而言,恐怕比要命還難。
同樣,離經叛道“滿街皆是聖人”,“分工不同,人人平等”的新四民論,同樣不能願接受下跪這種事情。
所以,何心隱才自稱草民,又拿出舉人的身份免於跪拜,一副彆扭至極的模樣。
實在是……好啊!
朱翊鈞心中升起一絲激賞。
這等超前想法,實不知道領先多少年。
也難怪周遊天下講學,每每萬人空巷,無論是李贄,還是王世貞等人,都視其為偶像,哪怕朝臣亦稱之為奇人,倍加推崇。
可以說,而今天下,能在精神上與朱翊鈞有這般共鳴的,尚且還是第一人!
皇帝笑容愈發燦爛。
他自然不會為難何心隱,隻喚人搬來茶幾,開門見山問道“那不知梁柱乾為何一再求見朕?是用揭帖辱罵朕尚嫌不夠,還想指著朕的鼻子再罵一頓?”
說罷,他施施然落座,又伸出手示意給何心隱賜座。
何心隱看著皇帝這般大度,忍不住暗讚一聲。
他拱手一禮,大大方方落座“回陛下的話,草民對陛下實無冒犯之意。”
“揭帖不過是趁機諫言陛下,正人先正己,隻是憾於上天無路,才出此下策。”
“言語失當,草民甘願領罪。”
朱翊鈞也不接話,靜靜聽著何心隱開口,自顧自給自己斟茶,潤起有些乾渴地喉嚨來。
“至於求見陛下的緣由……”
何心隱抬起頭,看著皇帝,認真道“草民鬥膽,想請問陛下,所謂皇家財產公示,究竟是何本心?”
說句肺腑之言。
他用皇莊規勸皇帝,也至多盼著皇帝不要嚴以律人,寬以待己也就夠了——充其量也不過是在群情洶湧的壓力之下,讓皇莊能趁著度田的東風,略微收斂一二就夠了。
沒想到皇帝出手就是大的,直接就要公示自己的財產。
實在出乎意料。
那麼更令人抓心撓肝的關鍵就來了,皇帝,究竟是出於什麼想法,才會說出這種話來?
朱翊鈞呷了一口茶,不急不緩放了下來。
他抬起頭,用一種怪異的目光看著何心隱,眼神幽幽“梁柱乾莫不是以為,天底下隻有爾等,才是心懷天下的聖人。”
“其餘的,包括朕這個皇帝,乃至滿朝文武在內,都是敲骨吸髓,視生民如草芥的獨夫?”
語氣略帶一絲森冷。
而麵對皇帝**裸的壓力的何心隱,也慎重地沒有立刻答話。
片刻後,他才迎上皇帝的目光,表情認真而誠摯“陛下,恕草民直言……難道不是麼?”
殿內一時沒了多餘的聲響。
兩人的呼吸聲清晰可聞。
默默對視的目光,爭鋒相對,誰也沒有半分偏移。
氣氛逐漸焦灼。
不知過了多久,何心隱似乎有些疲憊,略微垂下眼簾。
他聳了聳鼻尖,長吸一口氣,開口道“草民曆經三朝,眼見世廟大興土木起高樓,眼見穆廟縱情聲色宴賓客,朝臣助紂為虐束手不為,百姓日漸凋敝哀嚎遍野。”
“哪怕陛下這八年以來,文治武功威加四海,朝野內外隆著聖名,百姓……草民說的是真正的百姓,日子又好過了多少呢?”
“草民又怎麼知道,陛下是不是打著百姓的幌子,借故攬權而已?”
“不獨世廟,唐玄宗當初亦非明君乎?”
說到最後,何心隱不由得歎了一口氣。
唐玄宗即位之初,撥亂反正,勵精圖治,開創大唐極盛之世,誰能不說一句明君?
攬足了權之後又如何?
更彆提齊桓公、梁武帝、本朝的世宗,不勝枚舉……
皇帝,能有幾個心裡真的裝著百姓?大多是口號喊得震天響罷了。
何心隱是打心底裡信不過皇帝這種生物。
不過也正因如此,他才會在皇帝提出要公示財產之後,反應如此之大,非要見皇帝一麵不可。
何心隱緊緊看著皇帝的眼睛,情真意切,如泣如訴“正因陛下之舉,讓草民看到了不類凡俗的一線期望,草民才會冒死投案,求見陛下。”
“草民鬥膽,隻想看一眼陛下的良知本體,究竟是什麼形狀。”
“還請陛下成全。”
說罷,他起身避席,恭恭敬敬朝著皇帝下拜一禮。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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