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已從幾十人,到十餘人,再到十人,數人。
到最後,幾乎沒有人了。
沒有人了,就能收網了。
她數著日子,至這一日,他們又在驛站留了三日。
這三日暗中緊鑼密鼓,商議的全都是如何料理魏趙關係。
她在屏風之後,能聽見王父與將軍議事。
都知道趙國是百足之蟲,如今的魏國一口難以吞下,因而將軍們的爭議無非有二。
一是在趙氏王室尋出一個親魏的旁支來,最好尋個似小惠王一般的懦弱無能之輩,將其扶植上位,進而一步步蠶食趙國的疆土。
隻可惜,親魏的趙豹已崩,趙氏現存的旁支一時很難尋出親魏的傀儡來。
二是要中山君以趙王身份回去,遷都西北,晉陽以南以東,儘數歸王父所有。
這是一勞永逸的好法子,隻是中山君可會肯?
斥候來報,趙國的大軍已經在路上了,距離這邊關的驛站已不過兩日腳程了。
你想,也是。
蕭延年這個人,摘下麵具是中山君,戴上麵具不就是趙武王嗎?
他如今所有的豈止一個千機門,他身後還有一整個趙國的兵馬啊。
這般心思縝密的人,來時必早就做好了謀劃,趙國的大軍也必早就在接到魏國大軍壓境的軍報時連夜往這邊關趕了。
蕭延年留在此處,總是要放走,沒什麼好懷疑的。
這麵具到底要不要戴,能不能戴,就看最後談判的結果能不能叫魏王父與中山君都稱心如意了。
因而如何說服中山君,已是迫在眉睫。
謝玄是去過一回的,去過一回被氣了出來。
此後再不肯放下身段,崔老先生又不在,如今跟前的近衛虎賁之中,到底沒有一個合適的人有把握能一舉拿下中山君。
中山君可不是一般人。
談不好可是要壞大事的。
再說了,做過君王的人,豈會願意與個將軍費口舌,自降身份的事,蕭延年不會肯的。
第五日,趙國的大軍來了,就在驛站之外十裡,與魏武卒正麵對峙。
阿磐便繞過屏風見了謝玄,溫柔堅定地說話,“大人,我去見他吧。”
那人微微眯了眼,那漆黑如點墨的眸子神色不定,內裡的情緒叫人辨不分明。
不久眸光定定,垂眸窺她,“見他?”
阿磐溫靜地笑,“他心裡有結,也許我能解開。”
那人如深潭一般的眸子深不見底,指節在案上輕叩,到底沒有說什麼。
隻是見他此刻的神情,阿磐便知道這一夜必是粗暴更多一些。
也罷,那也沒什麼關係。
她想,總該為她的大人做點兒什麼。哪怕儘一份力,也是好的,也總算不會辜負謝玄的情意。
孩子交給趙媼,阿磐這便去了庖廚。
去庖廚是為包餃子。
餃子皮在食案上滾出軲轆軲轆的聲響,麵粉把手沾得白白的,庖廚裡就有現宰的牛肉,往裡加足了佐料。
麵皮擀得薄薄的,包出來肚皮鼓鼓的,餡大皮薄,小巧好看。
庖人把水燒開,餃子在釜中上下翻滾,很快就煮熟了。
煮熟之後,盛了兩盤。
一盤差司馬敦送給魏王父,一盤自己端著,去見中山君。
驛站那道門打開的時候,裡頭關押的人已憔悴得不成模樣。
想做的謫仙到底墮進了凡塵,真叫人心酸啊。
每殺一個門人,捕一個侍者,便是射他一箭,刺他一刀。
隔著一道門,他耳清目明,眼睜睜地望著自己的門人前仆後繼,到頭來全都落入陷阱,一個也不曾剩下,千機門的主人又怎會不難過呢。
那人看起來心如死灰,怔怔望她逆著光走來。
好一會兒才分辨清楚,卻隻有一聲長長的歎息。
阿磐在那人麵前跪坐下來,熱騰騰的餃子端放案上,溫聲與那人說話,“你餓不餓?”
那人在驛站並不算受苛待,一日三餐好吃好喝地往裡送,他大抵是因了困心衡慮,因而聽說,每日吃的極少。
餓與不餓的,那人並不說話。
想必謝玄來時,也不能撬開他的嘴巴。
木箸遞給那人,阿磐輕言軟語的,“我包了靈壽的餃子,才煮好的,你嘗一嘗。”
餃子常有,而靈壽的不常有。
他惦記了那麼久的餃子,那麼久的靈壽,總是該嘗一嘗的。
那人執起木箸,夾起餃子,一個吃下去,眼尾一紅,眸中的淚吧嗒一下就垂了下來。
阿磐溫柔問他,“好吃嗎?”
那人悵然點頭,好一會兒才歎道,“好吃啊。”
他在這一會兒的工夫,不知想的是什麼。
她勸著那人,“你看起來清減了許多,趁熱吃吧,多吃一些,不夠,我再去做。”
那人怔怔地點頭,聽了她的話,依言吃起了餃子。
靈壽的口味,他已有許久都不曾吃過了吧。
他也許想起了他的故國,想起了他的千機門,想起了他未竟的大業,因而吃著餃子,眼淚嘩嘩地往下掉,怎麼都停不下來。
人在淚中哽咽不能言,他說,“阿磐,千機門,沒有了。”
是,死的已經死去了,活著的也都落網了,這一回,是再也沒有了。
阿磐取來帕子,去擦那人的眼淚,“不哭了,該放下了。”
那人捂住心口,難過得不能自抑,因而心碎神傷,愴然低歎,“豈能放下啊!”
是啊,在泥沼裡掙紮了那麼久,掙得頭破血流的,一次次絕處逢生,又一次次水窮山儘。
等不來個柳暗花明,豈是說放下就能放得下的。
阿磐仰頭望那人,與那心碎的人說起了謝玄曾對她說過的話,“人活著,總要往前看啊。”
看那人哭,她也不由地就濕了眼眶,低低歎了一聲,“通權達變,不也是君王之道嗎?先生,這是你教我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