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
這世上有山鬼嗎?
也許有吧,她從前不曾聽說過。
可這太行崢嶸崔嵬,似虎踞龍盤,每每入夜,無不是黑壓壓的一片,壓得人不敢抬頭,不敢喘息。
若有山風呼嘯,發出淒厲的喊聲,樹影綽約變出詭形怪狀,能有千般變化,可不就似有山鬼嗎?
眼見著回大梁已是萬水千山,險阻艱難。
這天地周遭昏暗,唯有柴火堆熊熊發著光亮,火星子四下飛濺,像極了舊時的煙火。
那人胸膛是暖和的,她原也該暖暖和和的才是。
然而身上總裹得極厚,卻幾乎不曾出過什麼薄汗。
是太冷了,還是身子太虛,太弱,她也不知道。
隻隱隱覺得自己命不久矣,虛弱得起不來身。
自那一碗板栗飯後,身子就不好了,沒有看過醫官,也沒有好好休養,日夜奔波,提心吊膽,沒有一刻是好時候。
不願為難謝玄,也不願拖累他,因而在這火堆旁掩緊了毯子,溫聲與那人說話,“大人放下我,去忙大事吧。”
她動一下,那束在一起的手便與她一同扯來,那人眉心蹙緊,“我不會放你。”
阿磐憮然,“我有些走不動了。”
再走下去,什麼也都就沒有了。
孩子沒有了,她自己也活不久了。
是了,她已經數月不來癸水,大抵是有了身孕。
可如今孩子還在不在,她也說不準,也不敢告訴那人。
他來時若已見過了趙媼,便定會知道就在這太行山下的栗樹林裡,她曾親過蕭延年,也與蕭延年抵足而眠。
都說了眼見為實,何況趙媼從來也不是個會說謊的人。
趙媼看見的不過是九牛一毛,可趙媼走後呢?趙媼走後這深山裡又會發生什麼事,誰還說得清。
火焰不算亮,可望得久了,還是刺得雙眸生痛。
那人握住她的手不願鬆開,默了良久才暗暗歎了一聲,“就要出山了,明日,最遲後日,你再等一等。”
那便快了,那便總算有了盼頭,那便再等一等吧。
這一夜不算安寧。
朦朦朧朧的聽見外頭的人在低低地稟著什麼事,半睡半醒間聽見山搖地動,好似有千軍萬馬打身旁走過,驚慌醒來,卻又似什麼都沒有了。
篝火還熊熊燒著,不曾中斷。謝玄就在身邊,手腕仍舊束在一起,另一隻手卻捂住了她的耳朵。
阿磐不得安寧,也許是這益發虛弱的身子使她心慌得格外厲害,兀自抱緊長劍,問起了一旁的人,“是什麼聲音?”
那人喂她飲了水,水一直吊在火堆上,因而入口溫熱,那人溫潤的話聲也能稍緩驚惶。
他說,“是山風,睡吧。”
他說是山風,那便當作是山風吧,這破敗的身子使她沒什麼多餘的精神。
隻但願謝玄沒有誆她。
蕭延年死的那一日,阿磐記得很清楚。
那是懷王五年的十一月,在太行裡兜兜轉轉了一月餘,總算到了出山的關口。
那一日雪大,這無儘頭的山全都白了頭,山坳裡的雪也積了那麼厚。
往回望去,紅色的綁繩係了一路,一直係到了出山口。
小黃跟著跑,四條腿幾乎全都要陷進積雪裡去了。
阿磐心頭跳著,隱約知道山雨欲來,大戰就要開始了。
一雙手暗暗抱住長劍,問起那人,“要打仗了嗎?”
那人道,“是。”
她又問,“打趙人嗎?”
那人仍道,“是。”
身上沒有一點兒力氣,她仍舊坐起了身來,“打完了,能回大梁嗎?”
那人溫聲應她,抬手為她攏緊大氅,“回,打完了就回。”
馬車轆轤疾馳,在山坳盈尺的雪裡顛簸著,眼見車帷之外天光愈明,那暴雪依舊無休無止地下著。
也不知又走了多久,到了什麼時辰,才聽見車外的謝韶勒馬停車,“主君,趙人已等在山口了,帶兵的是沈密,黑壓壓一片,不知有幾千。”
那黑壓壓的人大約就是謝玄數日前說的“山鬼”吧。
沈密又是誰啊,阿磐仔細想了好一會兒,好一會兒才想起來,沈密就是趙二公子趙敘的母舅啊,因位居三公,趙人無不尊他一聲“沈國舅”。
上一回見沈國舅,還是在長平驛站。
那一回,其子沈猛要刺殺公子謝硯,被謝玄下令斬了頭顱。沈國舅曾雨中跪求趙武王,被趙武王連扇了兩大巴掌。
因而這樣的人帶兵,又能有什麼好下場呢?
必定怨氣滿腹,帶了切齒痛恨。
那人應了一聲,“殺過去,一個活口不留。”
車外的謝韶高聲領命,繼而在這太行山裡響起了掀天動地的人馬聲,似天雷滾滾,回聲在山穀裡一遍遍地響著,“殺!殺!殺!”
也不知原先那人啊馬啊都藏在什麼地方,隻聽得見兵馬躁動,殺聲四起,驚得鳥獸飛散,地動山搖。
他們的馬車不再往前走了,就在這交戰之處停著。
而那人端坐車中,手按長劍,鎖眉不言。
一頭的銀發愈發襯得他神色晦暗,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她不知道魏人有多少,這一仗到底能不能贏。
隻知道這一仗打得慘烈。
大風吹雪,驚沙獵獵。
扯鼓奪旗聲震天駭地,馬仰人翻聲鬼哭神嚎,不知到底要死多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