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皇子睿英的三歲生辰,是一個難得晴朗的秋日。
小娃娃第一次走出後宮,由母妃和嬤嬤們陪著,瞪著大眼睛新奇地左顧右盼。
賀蘭芸琪的病日漸加重,將要不能起床,但今日是皇長孫的生辰,她還是體貼的安排了德安一家進宮,來探望一下他們還未曾見過麵的外孫。
皇帝政事纏身,並未露麵,但派了永安王前來代為接待。
睿英見了啟煥,鬆鬆爽爽地任皇叔牽了他的手往前走。
走到接見外臣的偏殿內,看到在殿內等候多時的德安父子,卻有些扭捏怕生地躲在了啟煥背後。
外婆幼儀郡主他之前見過幾麵,但外公和舅舅是外男,依大晟律是不得踏進後宮的。
德安和德淩見了孩子,誠惶誠恐地起身跪拜行禮。
睿英用小手抓著啟煥的衣擺,躲在皇叔背後探出半個小腦袋隻是看。
“父親和哥哥無須多禮。”原本好好的一家人,竟因為身份地位的緣故,硬生生的被這些繁文縟節禁錮的縮手縮腳,德馨看到此情此景不禁心中酸楚,悄悄地紅了眼眶。
“陛下不在此處,德妃娘娘和德統領就如在家時一樣即可,無須過分顧忌禮節。”啟煥識趣地將睿英推回德妃身邊,自己微笑著行了一禮道“今日既是娘娘一家人團聚,那臣就暫且回避。”說罷就轉身獨自退出殿外等待。
宮中戒律森嚴,在殿內聊了不過半個時辰,德安和德淩就匆匆起身告退。
行到門前,睿英還戀戀不舍地跟在德淩後麵拉著他的衣角,滿心期待地抬起小臉兒問“舅舅,你什麼時候帶我去參觀龍嘯營呀?”
德淩俯下身子,笑著摸了摸外甥的小腦瓜“大皇子想什麼時候去,舅舅就什麼時候帶你去。”
“那我現在就想去!”睿英一下子來了精神“舅舅,咱們走吧!”
“睿英!”德馨嗔怪地喚住他提醒道“一會兒還要去給你父皇和兩位皇祖母請安。”
睿英老大不情願地鬆開了拉著德淩衣角的手,小嘴兒噘的能掛油瓶了。
啟煥目送德安父子走下殿階,由宮人引著往宮門方向去了,睿英還牽著母妃的手,抻著脖子朝二人的背影望著,直到轉過拐角看不見了,睿英才不情不願地跟著母妃回後宮去了。
“舅舅真好,還送玩具給我,還答應帶我出去玩兒。”睿英自己抱著德淩送給他的陀螺和魯班鎖,蹦蹦跳跳地走在德馨身邊。
小孩兒又回頭看了一眼啟煥,連忙找補道“皇叔也好,皇叔和舅舅都好!”
啟煥彎了彎唇角,心裡暗自好笑,這麼小的孩子竟然還知道一碗水端平,比他那個拎不清的父皇還要強。
“母妃,兒不想去給父皇請安,”發現他們一行人正往禦書房去,睿英的嘴角又耷拉下來,失落地囁嚅道“他又不喜歡兒,那兒也不要喜歡他。”
迎麵恰巧走來了由侍女扶著的董貴妃,德馨一把輕掩住小孩兒的嘴,皺著眉頭搖了搖頭,提醒他不要再說。
因董貴妃是除皇後外位份最高的嬪妃,一行人都停下來行禮。
“兒臣見過貴妃娘娘。”睿英才行過禮揚起小臉兒來,董貴妃就欣喜地走上前,輕輕摸了摸他肉乎乎的小臉蛋兒。
“今日大皇子是小壽星呢,”董貴妃轉身從身後的侍女手上接過一個長條錦盒來“我正要去給大皇子送生辰禮,沒想到正巧在這裡碰上了。”
董貴妃看向睿英的時候,眼神中湧現的是真切的喜歡與疼愛。
若是睿彰沒有夭折,她該是一個多好的母親啊。
啟煥心中閃過一瞬的內疚與黯然。
清芷宮內靜悄悄的,連書頁翻動聲都聽的真切。
董貴妃自從失了孩子一病兩年,睡眠一直不好,也愈加怕吵了。
一個宮女小心翼翼幫啟元挑開珠簾,啟元便屏氣凝神躡手躡腳走進了臥房。
若萱正倚坐在臥榻上,微蹙著眉頭,捧著一本佛經細細研讀。
青絲未綰,藕粉色睡袍顏色素淡,襯的本就沒有多少血色的麵龐更蒼白了幾分。
啟元見她今日依舊沒什麼精神,不禁淺淺地歎了口氣,走到她麵前輕輕地抽走了她手中的書本。
“若萱,以後不許看這個了。”啟元將佛經隨手放在一旁的桌案上推遠了些,又湊上前來,溫柔地為若萱掖了掖被角。
“陛下以前不也是愛讀這些,怎麼不許臣妾讀了?”若萱虛弱的連說話都沒什麼力氣,隻是轉過臉來淡淡地看著啟元。
啟元注意到她眼下青黑更重了些,想是昨晚又沒有睡好。
他強擠出一個笑來勸慰道“你最近身體不好,正需要多休息,看多了沒有益處。”
若萱隻是垂下了眼默著。
房中又陷入了讓人窒息的寂靜。
“天又涼了,也彆離窗戶那麼近,容易受寒。”啟元探過來為若萱整理背後靠枕的時候,察覺到窗戶縫裡鑽進絲絲的冷風。
若萱輕歎了一口氣,低聲答道“臣妾靠著窗,心裡才能好受一些。”
今日是大皇子的生辰啊。
兩人一下子想到了一起,啟元蹙著眉心痛地歎了口氣。
他們的兒子,本來也隻比睿英小三個月而已。
“若萱,看到你這樣,朕心裡也難受。”啟元抓住若萱冰涼的手握在掌心裡輕撫著“我們還年輕,我們還能生很多孩子!”
他真摯地望向他心愛又心疼的姑娘,希望能給她一些鼓勵。
若萱卻避開了他的目光,側過身伸手去開窗。
窗欞很重,若萱又力量衰微,一下子竟沒有推開,啟元忙坐到她身邊,替她推開窗欞支好叉杆。
從這麵窗向外望去,一棵楓樹的枝椏橫在眼前。
那枝椏上的樹葉多已脫落,隻剩空蕩蕩的樹枝和寥寥幾片殘葉,在瑟瑟秋風的吹拂下風雨飄搖地抖動著。
啟元唯恐若萱受了涼,但又見她向窗外看的入神,也不忍心再勸,隻好向她貼的近了些,用自己的胸膛暖著她的背。
“深秋了,”若萱忽然喃喃自語道“葉子都落了。”
他忙抬手撤了叉杆掩上窗子,幫若萱理理被秋風吹亂的鬢發。
若萱鬢角竟有一根銀絲,啟元看見了,卻活像自己犯了什麼大錯,慌慌張張將那一整縷頭發綰到若萱耳後。
若萱有些疑惑地看向他,似是不解為什麼他忽然關窗,臉上的表情又忽然變得如此的憂慮。
“若萱,答應朕,”啟元愛憐地撫上若萱瘦的顴骨突出的麵頰“為了朕,你也得打起精神,養好身體。”
啟元這一番話說得懇切,若萱柔順地點了點頭“知道了。”
啟元是她的丈夫,她的君王。她不忍讓這世上最愛她的人難過。
“朕是認真的!”啟元的慌亂卻沒有削減毫分,他向來是不聰慧,不機敏的,但相愛之人心靈相通,他莫名的感受到若萱說這話時的違心。
“萬一你有個好歹,朕可怎麼活下去。”啟元自嘲地一聲冷笑。
當皇帝可真是無趣。
縱是有坐擁天下的權力,卻連心愛之人的喜樂安康都不能保全。
“您是陛下,陛下不可以胡言亂語。”若萱一潭死水般平靜的麵龐上終於有了些表情,蹙著眉頭搖了搖頭。
似埋怨,似懇求。
“君無戲言。”啟元將麵龐埋在若萱瘦骨嶙峋的脖頸之中。
他已經想不出辦法鼓勵若萱了,那麼,這孩子氣的恐嚇,可不可以逼她為了他重燃起生的希望?
“您再這麼說,臣妾就要趕您走了。”若萱輕輕地推開了他。
啟元覺得自己的心如墮冰窟。
實在是,實在是無法可想了。
“好好,朕不說了,不說了。”啟元攥著若萱瘦弱的手,在她手背上輕輕地嘬吻,又緊貼在自己麵頰上“朕哪兒都不想去,就想這麼陪著你。”
那隻他緊握著的手,五指上的蔻丹早已斑駁,原本豔麗的桃粉色將褪未褪。
若萱的眼神中分明地含著不忍——與不舍。
她就那麼看著啟元,除此之外,一句話也沒有說。
“陛下,您放心。”她虛弱的將要睜不開眼睛,卻還勉強著向他擠出一個笑來“臣妾,沒事。”
她就這樣靠在啟元懷裡睡著了。
啟元候她呼吸平穩,才小心翼翼地扶她躺好,為她蓋上錦被。
啟煥已經在清芷宮外候了多時了。
啟元煩悶地匆匆走出,兩人就一同往禦書房去。
“德妃和大皇子回宮去了?”啟元眉頭緊皺著隨口問了一句。
“是。”啟煥頷首應道。
“那孩子長得像他們德家人。”啟元冷冷地拋下這句話就上了鑾駕。
啟煥跟在鑾駕之後疾步走著,心中暗諷道就算是長得像你,你也不見得會分給那孩子多一分一毫的疼愛吧。
啟元為若萱的病情和心緒擔憂著,整日的心神不寧,批閱奏折時連著好幾次走了神,筆尖上的墨滴到紙上都未發覺。
“陛下。”坐在堂下側首的啟煥出聲提醒他。
啟元如夢方醒,忙轉了轉脖子打起精神。
“陛下是在為董貴妃的病情憂心。”啟煥總能一眼看透他。
“是啊。”啟元苦澀的笑笑“不瞞你說,啟煥,朕真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