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蘭茗玉失魂落魄地從床榻上坐起身來。
她仿佛一夜蒼老了許多,鬢角憑空添了幾根銀絲。
本以為會是一夜無眠,沒想到渾渾噩噩地哭了半宿,竟也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
匆忙趕過來拉開床簾的,居然是平日裡並不在內室伺候的宮女覓兒。
“蓁兒呢?”賀蘭茗玉心中本就一團亂麻,此時又見生麵孔進來服侍,更是胸中升起一團無名火來。
“蓁兒姑姑大清早就出宮去了…”覓兒戰戰兢兢地答道“永安王殿下派奴婢來伺候太後娘娘梳洗。”
“放肆!這裡是哀家的寢宮,什麼時候輪到他一個宗室旁支指手畫腳了!沒有哀家的令旨,蓁兒怎麼會無緣無故就出宮去了?”賀蘭茗玉怒眼圓睜,一掌拍在床沿上。
覓兒嚇得跪在地上連連叩首卻又不知道怎麼回答,候在外麵端著銅盆拿著衣裳的宮女們也紛紛跟著跪下謝罪。
賀蘭茗玉不願在下人們麵前失了儀態,隻好先強捺下怒火,由著宮女們伺候她梳洗完畢。
行裝早已在昨日打點完畢,輦車也在殿外候著了。
賀蘭茗玉神色淒惶地回頭望了一眼這座她住了多年的寢宮,極力忍耐著沒有讓眼淚落下來。
荒年時民間百姓無力贍養老人,時有把老母背到山上丟棄,任由其自生自滅者。其事流傳到後世,因其不孝而遭受萬人唾罵。
如今,她也成為一個被兒子逐出家門的母親了。
蓁兒沒有在她身邊陪伴,她心中更加膽怯,搭在身前的兩手緊緊相扣著,攥的指節發白。
小林子等在門外,恭順地走上前來向她行了一禮。
她見了皇上身旁的人,心裡才稍稍寬慰了些,想著好歹皇上還是知道來送一送她的。
畢竟母子連心,啟元也不至於說想了一整夜還想不清當今形勢,若一會兒二人相見,啟元一定要心下不忍,收回這道令旨了。
可是小林子接下來的話讓她如遭雷擊,雙腿釘在了原地。
“永安王殿下特來護送太後出宮,已在外麵恭候多時了。”
“你說什麼?”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陛下沒有來?!”
“陛下…說還有公務在身,正在禦書房與親貴大臣議事,委派永安王…”
什麼拙劣的借口!賀蘭茗玉氣得渾身發抖。
如今整個京城恨不得都知道皇上要將她獨自遷回舊都,送彆母後是何等大事,哪會有朝臣如此沒有眼力,此時敢來叨擾皇上!
這就是啟元,他自己不想見我,不想見也就罷了,還派蕭啟煥——那個一手釀壞了他,把他騙得團團轉的蕭啟煥,來看我的笑話!
長雲殿的門開了,啟煥鞠躬合手,恭敬地候在殿外。
還是那樣的禮節周全,一絲不苟,讓人挑不出一絲錯處來。
她恨恨地咬著牙不願踏出門檻,啟煥可是笑容滿麵地迎著她走了上來。
少年的笑容那樣燦爛從容,像今日晴朗無風的天空一樣美好的十分諷刺。
“林公公,叫車隊在外麵稍待一會兒,”啟煥不由分說地走上前來,將賀蘭茗玉逼退進門內“臣還有幾句話,要對賢貞皇太後說。”
這孩子太像蕭承煦了,像的她驚惶,像的她恐懼。
此刻少年注視著她的目光,和那日蕭承煦趕來與她做了斷時彆無二致。
像一支瞄準了獵物的利箭,逼出她心中所有的狼狽與倉皇。
長雲殿裡所有的宮人們悉數退了下去,大門又在啟煥身後關上了。
“賢貞太後昨夜睡得好嗎?”聽到身後的門關閉上的那一聲響,啟煥仿佛忽然放鬆下來,用輕柔和緩的語氣詢問賀蘭茗玉。
賀蘭茗玉沒有回答,啟煥今日也沒有耐心再等下去“宮裡存的安神香,到底比家裡用的品質稍差了一些,臣製香技藝不及母親,勉強研製了一月功夫,換賢貞太後一夜安眠,也算是臣的榮幸。”
原來自己昨晚竟是這樣睡著的,賀蘭茗玉憤恨地咬緊了牙關,事已至此,她不能就這樣被稀裡糊塗的送出皇城,她一定要把事情都問個清楚。
不然,危險的不僅是她,還有一直被蕭啟煥蒙在鼓裡的啟元。
即使啟元連一個送彆都吝嗇給她,可他畢竟是她的親生骨肉,是她畢生操持的心血結晶啊。
“昨夜你趁哀家睡著時,都做了些什麼?”
“看守皇陵先帝祠的嬤嬤病逝,臣向陛下推薦了蓁兒姑姑接任。”啟煥波瀾不驚地笑著,坦蕩地望進賀蘭茗玉的雙眸“今日一早,臣已經派人送蓁兒姑姑到先帝祠去了。”
“蕭啟煥!誰許你這樣做的!”賀蘭茗玉氣得渾身都在發抖。
“是陛下和肅王殿下教臣這樣做的呀。”啟煥的眼神忽然變得分外懵懂無辜“忌憚某人而又無法殺之,就斷了他的左膀右臂,當年陛下下令誅殺勇義伯,完全將叔侄之情,師徒之情棄之不顧,如今臣沒有要蓁兒姑姑的性命,隻是想成人之美,讓她與肅王殿下團聚,臣很仁慈了,是不是?”
賀蘭茗玉怔怔地呆在原地。
她曾以為,樣貌和他父親如此相像的蕭啟煥,內心也是同樣的柔軟良善。
可是,她竟完全沒有看穿過少年馴順的外表之下,楚楚可憐的淚眼之中,那深的可怕的心機與城府。
“對了,臣也要多謝賢貞皇太後,教了臣許多招數呢。”啟煥不等她將這些震撼人心的事實消化完全,已湊近兩步接著說道“臣聽一位故人說起過當年在盛京宮中發生的一樁事賢貞太後好心好意為宮中花木捉蜂授粉,我母妃妒忌賢貞太後與父王交往甚密,惱羞成怒摔了賢貞太後的蜂籠,結果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被飛出的蜜蜂團團包圍,多虧賢貞太後靈機一動潑水相救,我母妃才沒有被蟄個半死。”
“二十幾年前的事,還提它做什麼。”賀蘭茗玉謹慎地揣度著啟煥的神情,不知道這小子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
“那看來是確有其事了。”啟煥滿意地點了點頭“那麼臣想請問賢貞太後,當年製止我母妃扔蜂籠卻不事先道明危險,是不是算準了我母妃一定不會聽您的話,想看我母妃自討苦吃呢?不由分說潑了我母妃一身臟水,期間又不做任何解釋,是不是刻意為了製造矛盾把我母妃氣得歇斯底裡,好彰顯您的識大體明事理呢?”
“賢貞太後,您這一招,臣學的可有**分像?”
賀蘭茗玉被戳中了痛處,猛地抬頭瞪著啟煥,卻被他尖銳灼熱的目光燙的閃躲了一下。
“蕭啟煥,你究竟要圖謀啟元什麼?”賀蘭茗玉被啟煥逼得步步後退,強撐著聲勢的話音打著哆嗦。
“臣要圖謀什麼?這詞可真夠難聽的。”啟煥嫌棄地皺起了眉頭,又頃刻換回了一張笑臉“臣覺得,用“拿回”一詞更合適些。”
“臣要從皇兄手中,拿回先皇奪走的,原本就應該屬於我父王的帝位。”
啟煥唇角的笑容裡,摻雜進一絲勝券在握的玩味“自臣啟蒙時開始,父王就教臣為臣之道,臣入宮陪伴陛下三個年頭,不敢有絲毫懈怠,如今,陛下禮遇臣,信任臣,肯與臣交心,臣自當殫精竭慮,為陛下成為一代明君的路上掃清阻礙。”
啟煥挺直腰背向宣政殿方向拱了拱手,話語中帶著微不可查的諷刺朗聲道“如奸臣難製,臣誓以死清君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