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對於世事總是有某些預感的,這大概可以歸結為他們常說的“我吃過的鹽比你走過的路還多”一類的話,但毫無疑問的是,這則可能會淹沒在人們議論中的消息,在這一刻讓老人有些心神不寧。
“不會出什麼事吧...時局好不容易才安定下來,自己這把年紀了,死之前難道還能看到大魏的天塌下來?”
他默默地想。
......
在距離京城還有一段距離的陽武外的官道上,一路南下風塵仆仆的隊伍裡,透過挑起的車簾,能看到馬車中正在下棋的一男一女。
顧懷拈起白子皺眉思量許久,看著棋盤上已成包抄之勢隻待大好收官的黑棋,在那不透出棋盤卻讓人凜然的陣陣殺氣裡,想到了一記妙手,突然眉飛色舞地將棋子落在邊角之地。
然而坐在棋盤對麵的崔茗仍然神情平靜,修長的手指拈起黑子,在年幼天子緊張的注視裡應手九一,便徹底堵死了顧懷另辟蹊徑的逃生之路。
至此棋盤大局已定,兩角都已成死局,中盤的激烈廝殺就此落尾,開局便埋下的殺手此刻將白棋徹底絞殺,隻留下一條被從中截斷的大龍首尾不能相顧,讓顧懷頗有些無奈地投子認負。
“這一路南下,一盤都沒勝過也就算了,偏偏每一局你都是這樣輕鬆自如,隻待我手段儘出才平靜收官,好像是老師傅在考校子弟的棋力這樣很傷人的。”
崔茗微微笑了笑,和小皇帝一起將兩色棋子收回棋盒:
“隻是看著每一局王爺棋力都有長進,有些歡喜。”
“這話一出就更傷人了。”
“其實王爺落子不用太著眼於大龍起勢,這種堂堂之陣,若是遇上棋力不如自己的,確實能壓得人喘不過氣,但若是中盤廝殺出錯,大龍便會被屠,從此局勢一落千丈,再無回春妙手。”
“我倒是也想玩一玩隨手落子與中盤甚至收官遙相呼應的手段,隻可惜棋力不夠,便也隻能硬造這種以勢壓人的大局,被你屠龍了。”顧懷笑道。
崔茗挽了挽頭發,白皙的皮膚在透過車窗的陽光下彷佛有些透明,她輕聲道:
“落子如觀人,透過棋盤去了解一個人的性格往往是最快也最直接的手段,王爺的落子習慣,恰恰說明了王爺奉行王道,執一國之韁,自然就該走堂堂之勢。”
顧懷怔了怔,隨即搖頭道:“縱觀我入仕以來打過的每一場仗,下過的大多政令,都是冒險行事火中取粟,何來堂堂之勢一說?以棋觀人或許的確有這個說法,但在我身上卻不適用。”
崔茗沒有繼續堅持自己的說法,隻是嘴角微抿,掩去了那一絲笑意。
觀自身哪有旁人看得清楚?當初還在崔氏的時候,崔老太公剛剛升起聯姻的念頭,顧懷的生平便送到了案頭,作為要出嫁的女子,崔茗自然也是看過的,她當然知道顧懷當初平江南,定西蜀的仗都打得有些取巧,少了一些國之主帥的巍然大勢,但那隻是時局限製而已,顧懷當初打過的仗基本都是逆著風向,兵力後勤擺在那裡,不行詭道不去冒險毫無勝算,但縱觀顧懷坐斷河北後,與遼國的戰事幾乎都是正麵對壘,尤其是前些日子的幽燕戰事,更是在大河兩岸鋪開碾壓過去,這種戰事風格的轉變或許顧懷自己注意不到,但實際上很明顯說明了如今魏遼國勢的變遷,以及顧懷身居高位之後行事風格的轉變。
這很好,這才符合她想象中,肩挑江山該有的模樣。
見她隻是低垂眼眸收拾著棋子,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極美麗的臉上平靜恬然,顧懷知道她對自己的說法不以為然,但也沒有繼續議論這個話題,隻是摸了摸小皇帝的額發,在這種所謂“叔父子侄”間彼此心有靈犀擺出的親近裡,輕聲一歎:
“京城快到了。”
崔茗動作微微一頓。
“王爺還是在想遷都的事情麼?”
“我的底線,便是南北兩京,如果能直接遷都到北平則更好,幽燕之地短時間內邊能徹底鎮平,”顧懷看著窗外,“但考慮到京城裡那幫人的德性...還是不要太樂觀為好,大朝會上我提出這件事的時候,也不知道有多少口水要飛過來不過考慮到以前挨過的罵已經夠多了,再多一點也沒關係。”
“或許很多人都預感到王爺這次回京,必然會與他們為難,”崔茗說道,“畢竟如今時局,京城那邊形成抱團對抗王爺的風氣是很正常的事情。”
顧懷看著小皇帝,輕聲一歎:“也是。”
如今大魏南北雖然沒有劃江而治,但實際上也差不多了,南方有京城,北境有王府,雙方的官吏將領體係、施政方針都有巨大的差異,在顧懷與天子俱在北方的當下,實際上大魏的運轉王府壓過京城是必然的結果,尤其是在國戰的過程中,整個大魏的資源都在向北境傾斜,長此以往,人心自然而然便分離了,這甚至不是某個人努力的結果,而是必然的趨勢。
可以想象到京城那幫王公貴族們能捏著鼻子忍下這種情況的原因,大多還是對迎小皇帝回京執掌大權,將北境重新納回統治的樂觀展望,畢竟當初顧懷沒有在趙軒駕崩後直接在京城篡魏,便能讓少數的人放下心來但畢竟隻是少數。
可以說從大魏開國到現在,就沒有任何一個人,像顧懷這樣成為朝堂諸公的公敵,楊溥坐鎮內閣,沐恩看顧後宮,皇位上沒有天子,太後臨朝但沒有任何話語權,朝堂中黨爭已熄,幾乎所有人都抱成一團把顧懷當成除了遼國以外最大的敵人,所謂的外敵稍止便儘情內鬥,說的就是現在的大魏。
情況反正就是這麼個情況,而顧懷這次南下就是準備徹底解決這個問題,南北相爭終會導致分裂,那麼遷都便成了最好也是唯一的選擇,隻是在所有人都抱團對抗他的當下,想做成這件事的難度可想而知。
跟這個相比,讓小皇帝回京完成登基大典,祭拜宗廟,而可能引發出來的亂象,都得往後稍一稍。
遙望京城方向,顧懷莫名想起已經離開有些時日的趙軒,他想起趙軒臨終前的那些話,頗有些無奈地承認趙軒當初說的那些真的是對的隻要太子一脈不死絕,隻要顧懷不篡魏,這種亂象就會一直持續下去,持續到顧懷徹底壓倒整個大魏朝堂,或者是天下人人共誅“逆賊”的那一步。
難道兜兜轉轉這麼久,留給自己的仍然隻有一個選擇麼?
在年幼天子怔然產生的不安中,顧懷看著他,這般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