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位猛安退下後,顯得空蕩下來的大帳裡,完顏阿骨打負在身後的手終於不再握拳,帳外的直屬護衛們也紛紛退開,由於青衫文士的身份,完顏阿骨打不用再刻意擺出女真之王的威嚴模樣,隻是轉身坐下卸著帶血的甲,苦笑道:
“我說話居然還沒有你管用。”
“一是因為我管著所有女真人的後勤,連他們搶來的東西都暫時堆在後方,他們自然不敢得罪我,”青衫文士平靜道,“二是因為我說有可以攻下遼陽城的消息,他們當然不會再選擇和你徹底撕破臉,畢竟你的大軍雖然雜亂,但至少還有兩千帶著火槍的直屬親衛。”
完顏阿骨打端起放在桌案上的水:“什麼消息?”
“隻是見你們要殺起來,隨口編的,你還真信?”
完顏阿骨打翻了個白眼:“我就說你在後方管著後勤,怎麼可能連戰場上的情況都一清二楚...王爺派你來輔佐我,大概也是看中了這一點,女真人就沒多少識字的,要是沒你,大軍連拉都拉不出東海,就得全亂了套不過你下次還是少這樣隨口哄騙他們,事後鬨起來隻會更麻煩,他們如果今天鐵了心要背叛我,殺了也就殺了,隻要從他們的部族中提兩個年輕人起來當猛安,大軍不會亂到什麼地步,畢竟習慣了當野人的女真人毫無忠誠可言。”
青衫文士歎了口氣:“還真是一個...神奇的民族。”
感歎完的他看著卸完了甲的完顏阿骨打察覺到了右肩多出的傷勢,混不在乎地正在擦血,雖然完顏阿骨打還是努力作出一副輕鬆的模樣,依舊那麼自信那麼鎮定,但極擅觀人的青衫文士還是從他眼底看到了一絲憂慮和彷徨。
不知道為什麼,青衫文士突然想起剛剛和完顏阿骨打來到東海,遠遠眺望長白山時他的誌得意滿,年輕氣盛,那時的他像一頭捍衛領地的野狼,不好控製,不好影響,強調著自己的主導權,甚至於把青衫文士打發到後方去管後勤而在魏遼傾儘國力大戰的角落裡,一帆風順走到現在的完顏阿骨打終於是出現了那一絲頹唐。
很好,這樣很好,隻有吃過虧,隻有撞得滿頭都是血,你才知道回過頭搖尾乞憐。
果然,完顏阿骨打沉默了很久,沒有抬起頭,聲音極悶地開口:“我想向王爺求一些幫助。”
“你為什麼會認為,在給了你那麼多火槍,給了你一批忠心於你的親衛,甚至讓我替你管著後勤的王爺,還會給你更多的幫助?”青衫文士輕笑一聲,“我知道你跟在王爺身邊很長一段時間,那麼你就應該知道,對於王爺這種人物來說,一舉一動都有深意,他扶持你,隻是要你在東海為遼國增加麻煩,你下過棋麼?就好像是在棋盤角落裡落下一枚閒子,如果有一天戰局已經擴張到邊角,這枚閒子或許會起些作用,但如果中盤的廝殺都已經見了分曉,這枚棋子還有什麼用呢?”
“你要建國,你要自立為王,你要對同族的女真人施行暴力的統治,動輒滅部,這些王爺肯定都知道,但王爺並不在意,他隻會看結果,看你到底有沒有在遼國的胸腹間捅上一刀,然而過了這麼長的時間,你非但沒有達成一開始王爺放下你這枚棋子的期望,反而在遼國麵前終於認識到了自己的弱小與無助,卻還恬不知恥地想要王爺更多的幫助?”
“憑什麼?”
“你憑什麼覺得,王爺會一直對你好,你以為你是誰,王爺的親兒子麼?”
青衫文士語速並不快,但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刀紮在了完顏阿骨打的心上。
“可我對王爺還是有用的,”完顏阿骨打臉色蒼白地開口,“王爺雖然打下了幽燕,但並沒有把遼國滅國,以後還是要打仗的,女真人對於王爺來說還是可以當成伏筆的,不是麼?”
“你真的算是女真人裡比較聰明的,比如你抓住了自己唯一的一條生路,”青衫文士歎道,“所以你需要向王爺證明,你依然是有用的,女真人依然是有用的。”
“怎麼證明?”
“打下遼陽城,”青衫文士麵無表情地開口,“打下這裡,關掉遼東的門戶,讓女真的建國變得不再像一場笑話,讓你麾下的軍隊隨時可以出遼陽劫掠攻打遼國的同時,有機會在王爺的計劃裡,扮演更重要的角色。”
完顏阿骨打怔了怔:“什麼計劃?”
青衫文士沒有立刻回答,他隻是側耳傾聽了片刻大營中傷兵的嚎叫,女真語的交談,親衛巡邏走過的腳步聲,許久之後,才說道:“我一直覺得高麗很礙眼。”
“高麗?”
“高麗是個怎樣的國家?從來沒有開疆擴土之心,隻會關起門來自娛自樂,極度自卑,瘋狂地追捧並且學習著中原的文化,卻又極度自大,一個小小的國王都敢私下裡和自己的臣子議論著天朝上國的是非笑話,最關鍵的是,高麗從來沒有什麼憂患之心,他們以為自己能在魏遼之間搖擺,站在一旁看樂子,卻不曾想到這兩個大國或許都把它當成了儲備糧。”
他輕笑起來,行雲流水般寫意地一拂袖:“而現在魏遼戰事稍歇,我就覺得,時候差不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