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京城已經閉門謝客許多天的靖王再次出現在了朝會上。/br得益於天子的回京,偌大朝堂似乎正一點一點回複到該有的模樣:天下大事總算不用經過朝堂和北境王府的雙重審批,官員們的奏折不用再準備一式兩份,北境的具體政務終於開始向朝廷報備,靖王府以及靖王府的屬官們,終於不再有淩駕於朝堂文武百官之上的超然地位。/br大魏正一點一點回到正軌--許多官員都這般想道。/br但也有許多人將目光投注到勳貴首位靜靜聽著朝會議事,閉目養神的靖王身上,看著那襲黑色蟒袍,就好像看到一條擇人而噬的黑龍:這件事情真的有這麼順利麼?靖王回京提議遷都,在遭到百官反對民怨沸騰的情況下,閉門不出十餘天,就這麼輕易地接受了這個現實,不再堅持這個會和所有人站到對立麵的意見?/br看來靖王雖然權傾大魏,節製大部分天下兵馬,但多少還是識相的。/br雖然還有少部分經曆過腥風血雨或者說自認為了解顧懷的人覺得事情沒有那麼簡單,但大部分人都已經放下了心,並且開始憧憬起美好的未來:如今魏國北伐雖然沒有讓遼國傷筋動骨,但收複了幽燕,也就意味著大魏終於有了能阻止遼人南下的邊境線,中原的步卒不用在千裡平原上以血肉之軀硬撼遼國的鐵騎,從此之後再也不用時刻擔心遼人的南下,隻要能拱衛天子,削藩變法,太平盛世,彷佛伸手就可以觸摸到了。/br然而他們卻偏偏忘了是誰親手營造的這一切。/br一整個朝會,從鴻臚寺出班唱儀,到戶部官員年底報出歲收數字,再到禮部尚書提議年底祭天,甚至於都察院的禦史們出列彈劾某些官員,顧懷都沒有任何反應,龍椅上的小皇帝度過了最開始緊張的階段,如今已經能維持住威嚴的樣子旁觀百官的奏事,但他的眼神還是不時飄向顧懷的位置,到底在想什麼,沒有人能猜得到。/br一直到沐恩喊起“百官有事起奏,無事退朝”的時候,顧懷睜開了眼。/br大概是因為許多人的目光都不經意間投向這裡的原因,所以顧懷的身子略微一動,便在殿中引起了一陣騷動,顧懷沒有去在意那些壓低的驚呼、官服的摩擦聲,隻是一步一步走向大殿中央,皂靴踩在鋪地金磚上的腳步聲像是踏在了百官的心口上。/br“臣封於北境,不好久離封地,今日特向陛下請辭,北歸幽燕。”/br顧懷的聲音落下,百官先是一怔,然後齊齊鬆了口氣。/br但顧懷下一秒就讓他們知道什麼叫做樂極生悲。/br“...數日前臣奏請百官議遷都事,不知可有了結果?”/br結果?他居然還有臉當著百官的麵要結果?--百官都愣住了,靖王到底是真的什麼都不知道還是在裝傻?當日朝會上百官的反對,這些天來京城的怨氣,他怎麼可能不知道?/br小皇帝的臉上出現了些不安,他知道此刻叔父的大戲已經快要收場,可他不知道會以什麼方式收場,更不知道自己在其中扮演的是什麼角色,隻能強撐著道:/br“朕不知,不如讓眾卿此時再議過?”/br稚嫩的聲音幾乎一下子點燃了大殿中百官的怒火,一時間不知道多少人又想跳出來和顧懷再論一場,好徹底打消他的念頭讓他滾回北境,然而還沒等他們開口,顧懷便問道:/br“陛下覺得該不該遷都?”/br“朕...朕不知道。”/br“群臣議了十天,朝會開了十天,陛下怎麼會沒有一點偏向?”顧懷說,“更何況陛下北巡一年,難道還不知道遷都的必要性麼?”/br小皇帝從來沒有見過顧懷的這一麵。/br在他的印象裡,叔父是溫和的,嚴厲的,強大的,但卻從不是咄咄逼人的。/br他終究隻是個不到十歲的孩子,雖然一直告訴自己要承擔起天子的責任,要表現得像個帝王,但說到底在他的心裡,那道總是讓他感到害怕又想親近的身影,高大得像是能遮住整片天空,如今那道身影站在金階之下,沉默地等待自己的答案,那種讓他感覺窒息的壓力,像是緊緊扣住了他的心,讓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br同意遷都?叔父是靖王,坐斷北境,節製天下兵馬,他能不顧天下人的反對,自己能麼?/br不同意?自己怎麼敢反對叔父的意見?/br“朕...朕...”小皇帝臉色蒼白,用儘全力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br顧懷皺了皺眉:“陛下,身為天子,坐觀群臣議政,怎麼能像泥胎木偶一樣,毫無主見?”/br“大膽!”/br“靖王,你過分了!”/br“以下犯上,就算你是藩王,也是大不敬之罪!”/br文官隊列裡登時響起幾聲冷喝,幾位重臣麵色極為難看,怎麼也沒想到顧懷居然敢在朝會這種場合公開逼迫甚至訓斥皇帝。/br他真以為天子是他養大的兒子?!/br“孤說錯了麼?”顧懷看了過去,“你們不想遷都,不想去北方,孤理解,因為孤早就對你們沒了什麼指望,但陛下隨孤巡邊一年,親眼看到北境是什麼模樣,孤已經說過了那麼多遷都的重要性,然而陛下卻依舊不能做出正確的判斷,如何能不讓孤失望?”/br“縱觀朝堂,可有人同意遷都?京城數十萬百姓,可有一人願意北上去往幽燕?陛下雖然年幼,但也知道不能違逆天下人的意願,而你!靖王莫非要冒天下之大不韙,非要促成此事嗎?”/br有官員冷冷質問,但顧懷隻是沉默,他好像喪失了和百官再來一場朝會論戰的興趣,隻是點頭道:/br“是。”/br百官倒吸一口冷氣,他們怎麼也沒想到,顧懷一回京就把自己關在府邸裡這麼多天不曾露麵,今日上了朝會,就這般圖窮匕見!/br“夠了!這裡是朝會,是太極殿!靖王跋扈至此,金甲武士,還不將他拿下!”/br“還請陛下追究靖王僭越大罪,奪其王爵,收押待參!”/br“天下人苦靖王久矣!”/br“撥亂反正,隻在今日!”/br朝堂上刮起了風暴,一時間不知道多少人在趁著這個機會聲討顧懷,畢竟之前顧懷雖然和他們站到了對立麵,卻一直沒什麼把柄好抓,或者說沒給他們什麼翻臉的機會,可今天顧懷在朝會上的這番態度,豈不是自己把刀子遞到了他們手裡?/br不把握住這個機會,等顧懷出了宮城,或者回了北境,百官還能拿他怎麼辦?/br然而麵對千夫所指,顧懷的臉色卻沒有絲毫變化,他隻是看著龍椅上的小皇帝,看得趙吉麵色蒼白,幼小的身影在龍椅上搖搖欲墜,大眼珠裡已經出現了淚花。/br“先等一等。”/br聲音不大,但卻是來源於這些天來一直沉默,站在文官首位的楊溥,他看向愕然轉頭的百官,麵色平靜地說道:/br“昨夜內閣到了三道奏折。”/br像是一盆水澆到了烈火上,大殿內的群情激奮一下子停了下來,楊溥畢竟是內閣首輔,而且在朝堂和顧懷的對立中,從未公開偏袒過顧懷,所以他的威望並不因為百官抱團對抗北境藩王而有所削弱,此刻他突然開口,已經讓很多人都預感到了不妙。/br“第一道來自蜀地,蜀王趙瑾稟告朝廷,蜀地數萬蠻族似有異動,為了防止重演上次蠻族禍亂西蜀舊事,蜀王府已經重整三護衛,聚兵四萬屯於成都,同時要求暫時接管梓潼、劍門、永安三關,以防兵災蔓延出蜀地。”/br乍一看這似乎是一道再尋常不過的奏折,蜀地那個地方天高皇帝遠,從來都是蜀王府辦事前向朝廷報備一聲,然後自己做自己的,雖然從顧懷鎮撫蜀地之後朝廷往蜀地遷了幾位重臣,意圖讓朝廷的統治重新覆蓋在蜀王府上,但那畢竟是水磨工夫,這才過去多久?要平蠻族那還真隻能指望蜀王府。/br但三護衛聚兵四萬於成都是什麼意思?你還要接手梓潼劍門?這兩個地方要是被蜀王府拿到,豈不是說蜀地的大門就此關上蜀王府想割據朝廷都沒法管了?/br考慮到現任蜀王是顧懷從蠻寨裡撈出來的,考慮到蜀王府與顧懷的關係,許多官員的臉色都變了,然而還不等他們炸鍋,楊溥便繼續說道:/br“第二道奏折,來自兩浙總督徐縉與鎮遠將軍黎盛--就是你們想到的那兩個人,徐縉在奏折上稱倭國似有異動,江南逐漸平息的倭亂可能要愈演愈烈,黎盛奏請征調湖廣軍隊--就是之前平倭患的那一批,再加上兩浙本地兵馬,徹底掃除倭寇。”/br徐縉?許多人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但片刻後就想起了這個名字,還有那個大魏從沒有出現過的官職,那個品秩不高卻能管遍兩浙事務,由顧懷的奏折生造出來的職位--兩浙總督。/br那是顧懷親手提拔起來的,是他親信中的親信!而鎮遠將軍黎盛,聽說在平倭之前是個差點因為軍法被砍頭的小兵,他能坐鎮江南,也是顧懷的手筆!/br這兩個人...這兩個人要調兵入兩浙?要平倭?倭患一年前就被顧懷親手按了下去再不成氣候,如今青天白日哪兒來的倭寇?/br有一些人已經感覺到了刺骨的寒意,而更多的人則是處在深深的茫然裡,直到楊溥說出了第三封奏折:/br“第三封,來自西涼軍司,經過裁撤重整的西北邊軍如今還有三萬,西北守將李佑桐請奏,是否繼續揮軍入遼國西京道,配合西夏進攻西京道的戰事,如果朝廷不允,那麼西夏就要撤兵,而西涼軍司也要向北境輸送兵力。”/br李佑桐...又是個熟悉的名字,好像也在顧懷手底下打過仗?不對,不止是打仗那麼簡單,如果大殿中的一些官員沒有記錯,當初顧懷幫助西夏複國的過程中,站在他身邊的西北邊將就兩個人,一個楊盛一個李佑桐?/br楊盛去了北境繼續在顧懷麾下作戰,李佑桐留守西涼軍司,這個時間點上封奏折要動兵,他想乾什麼?/br西北,西南,東南...還差個北境就齊了,但考慮到北境是某個人的封地,有沒有奏折,好像都一樣。/br終究是寒冬臘月,大殿外的寒風似乎吹了進來,讓百官從心底冒起一股直衝天靈蓋的寒意,一些從頭到尾隻是默默旁觀的官員還好,那些剛剛還指著顧懷鼻子大罵,想趁著這個機會削藩的官員們隻感覺自己的腿有些軟,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br在他們的印象裡,顧懷這幾年在朝堂升得太快,導致沒有多少人清楚顧懷到底是個品性,但從罵他的折子那麼多,他也沒有在意過看來,終究還是有底線的,他對官員動過手,但也是那些官員想要刺王殺駕在先,整個北境的戰局都是顧懷一個人扛起來的,從某些方麵來說,百官對於顧懷都是又愛又恨,但歸根究底還是少了些對於藩王,對於扛著國運的人的敬畏--因為顧懷始終離他們太遠。/br然而這一刻,顧懷走向了人間,他站在大殿的中心,逼問著天子,冷視著群臣,大魏的四個方向都存在著對他無比忠誠的人,堅決地執行著他的命令,甚至不惜用動兵這種辦法來讓所謂的大魏中心,也就是京城裡的人們明白一點--實際上也許隻需要顧懷的一個念頭,江山的改變根本不會引起太大的動蕩,因為在過去的那些年裡,顧懷的每一步都走得很踏實,甚至踏實得有些過了。/br百官終於明白了自己到底麵對著怎樣的一個人。/br百官終於明白了那襲蟒袍有著多大的分量。/br他們終於知道,原來顧懷之前那麼好說話,不是因為顧懷隻能好好和他們說話,而是顧懷選擇了沒有把刀子架在他們脖子上,然後讓他們好好整理一下自己的語言,以及仔細聽一聽他在說什麼。/br所有人都沉默了,平靜的楊溥,眼角直抽的李仁,幾位與顧懷關係尚可的尚書,曾經在北境浴血奮戰的老將軍,接連三朝被冷落的勳貴,還有那些抱著各種心思,來自各個衙門各類品秩的官員。/br顧懷的眼神緩緩掃過他們,最後落在了年幼的天子身上。/br“所以,”他說,“陛下,該不該遷都?”/br小皇帝顫抖著聲音:“朕、朕覺得叔父說得對...”/br孩童帶著哭腔的聲音撞在十六根鎏金盤龍柱上,聽著讓人心疼,但顧懷的眼底卻再沒有出現什麼情緒,他看著很聰明,但聰明得有些過頭的小皇帝,隻是輕聲道:/br“有陛下這句話就好--但遷都畢竟是大事,還是得讓百官議出個章程來,何時開始,何時結束,各個衙門北遷的順序,需要遷徙的平民,地方官府的調整,這些事會很麻煩。”/br“全憑叔父做主...”/br顧懷摩挲著拇指玉扳指,指腹掠過蟠螭紋時,殿外恰滾過悶雷:“要堵住天下悠悠眾口,就必須要有足夠的準備,孤對朝堂百官很失望,從孤提出議遷都開始,這麼多天的朝會,卻依然沒有結果,甚至需要陛下開口才能將此事定下來,實在是很讓人懷疑,袞袞諸公是不是都是酒囊飯袋。”/br沒有人回應他,文武百官的眼底都是一樣的絕望和木然。/br“朝會已經拖得夠久了,不如散朝後讓百官跪在東門下繼續議,議不出結果不準起來,也好讓京城百姓們看看,到底該不該遷都。”/br太極殿內蟠龍金柱撐起九重藻井,浮動的沉香被穿堂風攪碎在群臣急促的呼吸裡,顧懷玄色蟒袍上的金線夔紋在陰影中忽明忽暗,他看著天子,輕輕笑道:/br“陛下,您覺得,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