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以為你直到最後都不會出現。”
這句話同樣沒有避著誰。
於是人們清楚注意到一個細節,在話裡白皇帝的自稱不是朕,而是我。
司主望向皇帝陛下,行了一禮,感慨說道:“在真實地做出決定前,我的確不知道自己的心意所向,而這個等待的過程中往往會發生很多我所不願意看到的事情。”
道休說道:“既然來了,便是明了。”
“不錯。”
司主笑了笑,說道:“事情總該是要有一個答案的。”
道休說道:“如果我沒聽錯,你先前對觀主說,你要救人,救天下人。”
司主笑容依舊,點頭說道:“不錯。”
道休看著他,彆有深意說道:“這世上很多人都認為我滿手血腥,著實不像是一個僧人,但很多時候殘忍往往才是最大的慈悲。”
司主沒有回應。
他轉過身,與皇帝陛下說道:“先前你說的那些話,我聽得很認真,為之思考許久。”
皇帝陛下有些遺憾,說道:“如果不是你前些年都在閉關不出,這一切都是你該知道的。”
……
……
聽到這句話,遠處宮牆下的觀主眼神驟變。
直至此刻,他才知道今天發生這一切事前不為司主所知,旋即心生強烈不解。
司主以無憂山為棋,選擇站在諸宗與世家一側,所有人都以為他這樣做的原因是不讚同白皇帝的謀劃,然而事實卻是他對此並不知情。
那他為什麼要把自己放在反對皇帝陛下的立場上?
歸老一事何至於帶來這般沉重的影響?
一念及此,觀主心中生出極其強烈的不安。
……
……
未央宮前的談話仍在繼續。
司主平靜說道:“總歸都是可以知道的,那就無所謂早晚。”
皇帝陛下看著他,問道:“如何?”
這問的不僅是司主的決定,更是關於那個未來的看法。
那是大秦的千秋盛世,亦是萬世一君的人間歸朕。
司主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我相信那是一個美好的未來。”
他說道:“就像陛下您先前所言,宗門與世家永遠止不住貪婪的欲望,且永遠意識不到世事存在一個終點,不可能永遠前進下去,任由其生長,最終帶來的結果隻能是毀滅。”
道休沒有說話。
該說的都已經說過。
況且每一位步入羽化的修行者,在做出自己的決定後都有著自己的堅持,為之而死從來不是稀奇事。
皇帝陛下同樣也在沉默。
不是因為他和道休的戰鬥仍在繼續,在未央宮外的各個地方,而是他清楚知道當下司主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在闡述自身的看法,而非尋求他人給予的解釋與辯駁。
司主抬頭望天,說道:“讓一位真正賢明的君主進行絕對的獨裁,不必受限於各種一己之私,這是最為有利眾生的決定。”
道休明白了話裡的意思,很是遺憾。
司主對他說道:“與之相比,陛下所堅持的才是真正的大慈悲。”
這就是決定。
道休為當世禪宗第一人,修行生涯中不知熟讀多少佛經,平日裡再如何對辯難之事無感,腹中依舊藏有千萬妙言可用。
這時候的僧人有很多話可以說,可以闡釋慈悲二字,但他最終隻對皇帝陛下說了一句很是莫名其妙的話。
“果然你還是不如當年的他來得那般強,因為你其實不是孤家寡人。”
未央宮前一片寂靜。
觀主正在走出朱紅宮牆灑落的那片陰影。
不是離開,而是前進。
道心中生出的那股強烈的預感不斷告訴他,接下來或許就是決定人間走向的那一刻。
那他的選擇唯有再次回到未央宮前,以道門最後一位羽化的身份。
道休神情寧靜。
外貌依舊年輕的僧人仰起頭,以指尖摘下一道陽光,仿若拈花。
他的眼神依舊明亮,流露出的溫暖令人心折,蘊藏著世間的最大美好。
他看著皇帝陛下微笑說道:“來吧。”
……
……
整個神都都在沉默。
這沉默如同無形的潮水,頃刻間蔓延至整個人間,無遠弗屆。
於是生在天之下的世人隱約生出一種感覺,得知將要有決定命運的大事發生,悵然望天。
元垢寺中,無垢僧從廢墟中爬了起來。
小和尚沒有死去,在最危險的時刻有人護住了他,讓他隻是輕傷。
他看著眼前淪為廢墟的佛寺,神情一片茫然,不知道該做什麼。
要痛哭嗎?
還是沉默?
無數相同的畫麵,發生在人世間的各處,最終依循著看不見的命緣,出現在慈航寺的塔林中。
緣滅鏡佇立於石塔上空,鏡麵輪轉著這些畫麵,有金色的經文自虛空中生出。
最終,所有的這一切融入緣滅鏡中。
一道光柱從中升起,沒入天穹,瞬息萬裡。
自神都而落。
與此同時,有輕響聲。
塔林外,慈航寺的老僧們淚流滿麵,不忍細看。
那是正在不斷破碎的緣滅鏡。
……
……
神都城外,庵主停下腳步。
她緩緩鬆開雙手,讓幾近破碎的念珠飛向未央宮,以此為儘心,儘意。
未央宮前。
道休接住破空而來的那串佛珠,放在掌心。
自緣滅鏡而來的佛光同時落在他的身上,讓他年輕的麵容急劇蒼老,整個身體瞬間生出無數皺紋。
然而就在下一刻,所有的這些痕跡儘數消散,蕩然無存。
道休仍舊還是那個年輕的僧人。
他的氣息不再衰弱,於這頃刻之間重回巔峰之上,甚至還要更進一步。
這無疑就是禪宗最後的手段。
便也是他最後的垂死掙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