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天飛雪即將燃儘,再無那般令人心悸的美麗,飄落成雨。
顧濯衣衫微濕。
鐘聲未絕,他的腳步堅定如初。
所有人都在看著他。
朱紅城牆下,仍未離去的裴今歌和人間驕陽同樣也在看著他,神色各自複雜。
前者是震撼與錯愕再到大徹大悟的恍然,那是無數過往記憶片段在這刹那間浮現湧上識海,最終交織而成的果然如此。
後者的複雜卻要簡單上太多,是驚訝與喜悅,是由衷的快意。
對他而言,修道生涯中的最大遺憾從來都不是尚未抵達的羽化之境,因為他知道自己必將步入羽化,真正讓他為之可惜的是前賢將逝,後者未至。
放眼世間,今人不過他與裴今歌而已。
今天親眼得見道主歸來,不可謂不是幸甚至哉。
然而當他想到接下來必定發生的事情,剩下的隻有沉默。
人間驕陽收回視線,轉身向著皇城門的方向走去,離開的意思很清楚。
沒有人在意他的決定,因為每個人的目光都在顧濯的身上。
哪怕白皇帝也無法例外。
相隔數十丈時,顧濯停下腳步。
為微雨所濕後的衣衫,因塵埃而顯得肮臟。
他的眉眼依舊乾淨,眼神卻不再溫和,流露著一種超然於物的淡漠。
這種淡漠是極其居高臨下的,仿佛整個人族毀滅在他的眼前,依舊是無關緊要的小事。
“好久不見。”
白皇帝望向他說道。
顧濯點了點頭。
白皇帝看著那張難言熟悉卻又並不陌生的臉,忽然想起一件談不上久遠的往事,說道:“數年以前,我曾試圖收你為徒。”
顧濯當然沒有忘記,隻是不明白為何提起。
“如今回想起來,那年夏祭,當真頗多有趣之處。”
白皇帝說道:“不似今天,尚未日落,都已是疲倦與厭煩。”
顧濯什麼都沒說。
餘笙神情沉靜,眼裡找不出任何情緒。
無論憤怒,還是悲傷,又或激動。
白皇帝忽然問道:“你這次來到底要做什麼?”
誰都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但他依舊還是這樣問了。
一切的明知故問都是為了確定。
顧濯置若罔聞,抬頭看了一眼天空。
雨停了。
世界不再是朦朧的。
餘笙便沒有視而不見的道理。
她低下頭,看了看身上的青裙,找不出肮臟的地方。
她抬起頭,望向十丈外的顧濯,看不到陌生的一麵。
其實她想要閉上眼睛,就像是要用一塊紅布遮住雙眼也遮住天,但微垂的眼簾終究無法合攏,天光與身影始終徘徊在那裡。
那麼,這就是事實。
片刻前的所有情緒,都已隨著這場驟雨的離去而離去,什麼都不曾留下。
未央宮前一片安靜。
直到顧濯的聲音第一次響起。
他對餘笙說了很簡單的四個字。
這就是他來到這裡的理由。
“我們走吧。”
……
……
人世間有著許多美好的詞語。
是虛驚一場,是久彆重逢,是失而複得……亦是說走就走。
百年以前,餘笙做不到最後那四個字,所以顧濯從未對她說過。
她忽然回想起很多年前從顧濯口中聽到過的那句話——世人總說陳年舊事可以被埋葬,但其實這是錯的,因為往事總是會自己爬上來。那時候的她隻覺得這是他是為賦新詞強說愁,後來當她親手殺死他以後,又覺得這或許是一種詛咒,可真的時過境遷多年,便又發現這不失為幸福。
思緒不過瞬間。
餘笙確定在百年後的今天,在生死近在眼前的這一刻,她的確從他口中聽到了這四個字,真實不虛,於是她終於笑了。
這個笑容溫暖、真實,有著無限的美好。
就像是清晨時初升的第一束陽光。
又或者夕陽被群山吞沒前的餘暉。
然而不管究竟是什麼,餘笙的答案都是確定的。
她看著顧濯說道:“好。”
……
……
司主望向白皇帝。
道休亦然。
王祭同樣。
白皇帝視若無睹。
眾人都已明白他的想法。
此時此刻,白皇帝什麼都不會做,因為人之將死。
無論是顧濯,還是餘笙。
都值得他在這時給予最大的尊重與沉默。
……
……
數十丈的距離,對平日裡的餘笙和顧濯而言,不過頃刻間的事情。
然而在鐘聲回蕩不休的今天,卻是來得這般漫長。
所有人都在看著他們,誰也沒有站出來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