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挽衣坐了下來,看著兩岸山崖,心想以後或許可以尋個相似的地方釣雪。
沒有無邊際地想上太長時間,數十道氣息出現在她的感知當中,正在以極快的速度不斷逼近,天邊已然浮現出渺茫的黑點。
少女神情平靜,伸手掬起一把江水,洗去胭脂。
水珠從她青春的顏容上滑落,留下的是名滿人間的美貌,眉眼與皇後娘娘隱約相似。
微濕的衣裙未曾為她帶來半點狼狽意味,更像是沾了雨珠的梨花,但那絕不是淚,而是闖過一場暴雨後的快意與瀟灑。
林挽衣看著正在趕往此間的那些人,神情越發從容,喃喃自語說道:“來吧。”
……
……
江中暗流重重,天光難至,終年幽冷。
如今又是寒冬時節,此間氣溫更低。
顧濯在深數十丈的江底坐下,滔滔江水洶湧而至,卻在撞上他的前一刻變得無比溫和,好似是要化作春風。
這樣的江水自然傷不到人,給予他身體的感覺是溫柔的撫摸,一絲不苟地緩解著那些真實存在的疲憊。
生活在江底的魚兒對顧濯滿懷好奇,努力地睜著或大或小的眼睛,可見的都是好奇。
下一刻,江水倏然洶湧,魚類在驚嚇之下轟然而散。
一道強大的氣息自江麵之上撞入水中,瞬間撕裂出數千上萬道自粗而細的線條,其中盈滿各色的光芒。
畫麵無比絢麗。
若非無垢境界的修行者,決不能祭出如此強大的道法。
那些蘊藏著光芒的線條當中,最為強大的一道落在顧濯身旁數丈外,如煙花般緩緩凋謝,但終究無法照亮顧濯的麵容,唯有消散。
江水不歇,為顧濯送來上方的聲音。
“與我同行者是誰?這是一個很好的問題,所以我很願意親口告訴我的娘親。”
“我做什麼並不需要向你交代,因為我不是你的下屬,更不是朝廷命官。”
“我當然是朝天劍闕的弟子,我也沒有想過否認這個事實,但我很願意提醒你另外一個事實。”
“昨天我曾站在皇帝陛下的身邊,與陛下說過很多的話,而那時候的白浪行在哪裡呢?”
“我可以理解你的憤怒,坦白而言,我也覺得自己多少有些囂張跋扈。”
“如果你對此不舒服,我很樂意你去找我那位母親問罪,我對此衷心歡迎。”
“還有什麼彆的問題嗎?要是沒有的話,那你們可以走了。”
“又或者你們給我找跟釣竿過來,一起陪我在這裡釣魚?”
林挽衣的聲音很是清脆,利落至極。
話裡不著一字,儘是霸道。
江上風寒,死寂無聲。
顧濯心想你是何時學會的紈絝作風?
下一刻,他才回想起來林挽衣本就是這樣的人。
否則初見之時,少女也不會說出那句讓他投誠的話。
原來溫柔賢淑都是錯覺。
又或者是隻應在他身上的真實?
顧濯斂去思緒。
江上的安靜沒能維持太長時間,巡天司的官員很快做出決定,以不敢流露於表的沉默著的憤怒,態度恭敬地懇請林挽衣前往神都。
林挽衣沒有拒絕的理由,自然是答應。
在離開之前,她還做了一件事。
“水無定,花有儘,會相逢……”
林挽衣輕聲吟道,緩緩站起身來。
如瀑般的黑色發絲被江風吹散,在她清麗的顏容上掠過,眼前的世界隨之而模糊。
她意甚從容,最後唱道:“可是人生長在彆離中。”
……
……
在那句話落下之前,顧濯已然起身,於江底行走。
隨著他開始走動,有氣息隨之而生出,但極淡,近乎不可知。
當他駐步不前的時候,更是如同這滔滔江水本身,根本不可能被神識感知到。
想要找到顧濯的唯一辦法,唯有以肉眼來觀察發現他的存在,而這無疑是極其困難的事情,因為接下來的數日時間裡,他從未上岸。
無論晝夜,天晴或陰,總有劍光穿梭在江流之中。
那是朝廷正在竭力尋找顧濯卻又始終一無所得的明證。
欽天監的修行者被大批調往此間,以各種道法試圖尋找顧濯的蹤跡,還是無所得。
直至某天,有老人終於看不下去這畫麵,認真提醒了一句魔主也是道主。
相關的情報早已經被送到司主的身前,他在漫長的思考後放棄親自警惕防備玄都,轉身北上。
而這是顧濯與林挽衣分彆的第三天。
……
……
同一天的傍晚時分,顧濯從江底走了出來。
無數水珠從他的衣衫上滑落,整個人就像是一座移動的瀑布。
遠方的飛鳥心生感應,背負落日,銜暮火振翅而來,聚攏在顧濯身上。
他張開雙手,讓鳥兒掩埋自己的身形與氣息,運轉真元,蒸乾衣服。
然後他愣了一下,心想自己為什麼不換新的衣裳,便又回想起三生塔如今在楚珺手中。
這是不該忘記的重要的事情。
顧濯眼神平靜。
不久後,鳥群散去。
血一般的暮色籠罩著他的身體,仿佛隨時都能燃燒起火,焚儘留下的痕跡。
顧濯望向前方,看著再是亂糟不過的沙灘,莫名有種眼熟的感覺。
片刻過後,他才想起這與初見白南明時的那片沙灘很是相似,都布滿了死鳥斷木和各種散發著臭味的東西。
這大概就是自己為什麼要選擇在這裡上岸的原因?
顧濯想著這個問題,確定道化的程度正在加深。
到最深的那一刻,便是他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
他並沒有為此而感到絕望,因為絕望也是一種情緒,與現在的他不太般配。
這真是一件令人不愉快的事情。
想到自己正在重複前世走過的路,顧濯終於有些不開心。
然而這種情緒依舊沒有持續上太久,因為他在為不開心而開心。
這真是一個值得去自嘲的事實。
“天地衡……”
顧濯抬起頭,與正在沉入群山的夕陽靜默互望,對自己平靜說道:“我不會重蹈覆轍。”
他握住王祭留下的且慢,邁步往遠方那座城池走去。
那座城在人世間享有盛名,喚作陰平。
接下來顧濯要做的事情隻有一件。
留住自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