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個夜。
伴隨著流光劃破長空,不複萬家燈火盛景的神都迎來絲縷光明,又在呼嘯著的冬風中轉瞬熄滅——那是一封自陰平而來的劍書。
守在城樓上的羽林軍統領摘下這封劍書,目光在蠟封上掃了一眼,神情驟然微變,旋即無視身上殘留著的傷勢,以最快的速度轉身奔向禦書房。
約莫半刻鐘後,劍書已然落入皇後娘娘的手中,被她親手拆開。
信上唯有一行血字。
直截了當。
——袁永懷將軍及半百玄甲重騎為魔主破境後孤身陣斬,再北上。
血字應是以食指臨時書就,筆跡之淩亂倉促肉眼可見,血墨偶有斷裂分開,不知道是寫信那人遭了意外,還是無法壓抑住心中恐懼不斷發顫留下的痕跡。
皇後娘娘靜靜看著這封血書,眼神找不出什麼變化。
片刻沉默後,她對身旁太監輕聲說道:“好生撫恤袁將軍與這些將士們的家人。”
曹公公低聲領命,轉身出去操辦相關的事宜。
禦書房裡一片安靜。
燈火明亮,落在林挽衣的側臉上,照不出她眼眸裡的光。
微垂的眼簾遮去了外界的視線,便也拒絕了光明,留下的都是黑暗。
哪怕在外人眼中皇後娘娘對她近乎寵溺。
為顧濯掩藏行蹤,拒絕配合大秦誅殺魔主之舉,當眾挑釁巡天司及諸多朝廷官員……無論哪件事落在尋常人的身上,都足以換來死罪甚至是株連九族。
在得知江上變故後,朝堂諸公們的憤怒好似窗外的雪花那般湧向皇後娘娘,要求林挽衣為自己的狂妄與無知付出代價。
然而這一切訴求最終石沉大海。
皇後娘娘對此置若罔聞。
林挽衣安然無事。
這種如此明確的態度,讓世人更加相信少女在皇後娘娘心中具有非凡地位,至於為何前些年裡對身在望京的她不聞不問,絕大多數人都認為那應該是一種曆練。
儘管不滿依舊真實存在著,但在白皇帝閉關養傷的當下,朝中沒有誰能改變執掌玉璽的皇後娘娘的決定。
“為何是半百騎兵?”
皇後娘娘忽然問道:“談談你們的看法。”
禦書房裡不隻有林挽衣,還有幾位先前正在參與議事的官員。
“根據巡天司的情報,魔主破境前還在養神境中,破境後的他……或許是歸一境。然而近百的玄甲重騎結成軍陣後,正麵已有衝殺歸一境的能力,再有袁將軍坐鎮,即便是無垢境的修行者也要退避三舍,魔主陣斬半百騎兵擊殺袁將軍,如此事實,便也是落在他的身上才不顯荒唐,但再如何不荒唐,我相信他也該為此而負傷,且不輕。”
此言出自戶部侍郎的口中,在說這些話的時候,他因為凝重與謹慎而下意識地放緩語速,聽著很有說服力。
另外一位官員接過話頭,說道:“魔主不能以常理度之,所以我讚同這個看法,因為話中所言與常理無關。”
話音落下後,餘下眾人思忖片刻,相繼點頭讚同,再做補充。
“陣斬半百鐵騎與一位無垢境,負傷是合理的推斷,這很有可能就是當下的魔主在常態中的極限。”
“魔主不是白癡,他必然清楚自己現在是舉世皆敵的境況,避免被傷勢拖累必然是他在廝殺中的重要考量,那半百鐵騎這個數字,值得深慮。”
“接下來的計劃或許可以借此作為依據詳細展開,製定出一個可行的方案。”
禦書房裡不再安靜,官員們的聲音交織成片,語氣越發認真,內容越發深入。
直到某刻,林挽衣的聲音響了起來。
“你們現在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無意義的白癡廢話。”
這句話來得很突然,直至片刻後才被眾人反應過來,隨之驟靜。
皇後娘娘望向林挽衣。
林挽衣抬起頭,眼神彷如靜湖,說道:“之所以是陣斬半百騎兵,是因為隻有半百騎兵擋在他的身前。”
聽著這話,皇後娘娘的唇角浮現出一抹笑意,說道:“而不是顧濯隻能斬半百?”
“就是這麼個意思。”
林挽衣的聲音不見半點顫抖,全無懼意。
皇後娘娘微笑問道:“為什麼?”
林挽衣平靜說道:“雖然我說出你必然會發笑,但我不是一個喜歡撒謊的人,所以我會告訴你為什麼。”
眾人的目光都已落在少女身上。
“因為顧濯是一個好人。”
林挽衣望向那封血書,眼前仿佛浮現出陰平城中的畫麵,搖頭說道:“他從來都不喜歡殺人。”
長時間的沉默。
誰也沒有對這句話做出回應,官員們看著林挽衣,隻覺得自己看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下意識就想要譏笑出聲,隻是想著禦書房著實不適合做這種事情,唯有辛苦地忍住笑意,但這卻是顯得更加地嘲弄了。
皇後娘娘揮了揮手,讓這些官員離開禦書房,留下獨處的空間,站起身來。
她走在林挽衣的身前,迎著那冷漠的目光把手放在女兒吹彈可破的臉頰上,隨意問道:“是故意等到剛才再說的?”
林挽衣感受著臉上的異樣感覺,神色愈發平靜至冰冷,用鼻音嗯了一聲。
“不用害怕,我沒有施虐的愛好與習慣,扇你一巴掌除了顯得我氣急敗壞之外,又有什麼意義呢?”皇後娘娘的聲音很是輕快。
這時候的她不像是在與自己的親生女兒說話,更像是在與貓貓狗狗玩樂,從容到令人心生反胃。
林挽衣不再說話。
皇後娘娘似是意興闌珊,收回手,從她的身旁走過,在書架上取出一份卷宗。
“這上麵記載著顧濯這個名字可以查到所有做過的事情,你應該會感興趣。”
林挽衣安靜片刻後,接過這份卷宗,開始翻閱。
皇後娘娘說道:“關於顧濯,有件事我始終想不明白,他在長洲書院安靜了整整三年時間後與那位副院長反目成仇,險些把過往積攢下來的名聲儘數糟蹋乾淨,為的僅是一顆通聖丹。”
“通聖丹固然珍貴,哪怕內庫不見得留有幾顆,但對他來說,這真的不算什麼吧?”
她漫不經心說道:“更有意思的是,通聖丹這事和你有關,有時候我忍不住去想他是否在借你為橋,與我接近。”
在聽到通聖丹這三個字的時候,林挽衣眼神微變。
她不再沉默,看著自己母親的眼睛,認真說道:“我很佩服您的這種自信。”
皇後娘娘如何能聽不出話裡的嘲弄之意,無所謂地灑然一笑,說道:“我衷心希望你能像我這般自信,不必被人在半途拋下,像隻離家出走的小狗在外麵飽經風霜後,不得不悻悻然地回家。”
話到一半,林挽衣已經麵無表情。
少女強行控製著自己的情緒,不讓藏在衣袖裡的雙手緊握成拳,生出哪怕一絲的顫抖。
皇後娘娘看著林挽衣,眼裡流露出憐憫之色,溫柔說道:“對顧濯這樣的人產生愛慕,其實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況且你曾有幸與他同行,所以我從未為此而責怪你……”
話音戛然而止。
林挽衣打斷了她,聲音微冷說道:“你究竟想說什麼?”
皇後娘娘溫婉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