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籠罩著大地,落日倦戀人間。
如血般的餘暉中是死寂。
那道聲音響徹滄州,回蕩於晚風中,似晨鐘,如暮鼓,久久不散。
伴隨著夜色將至而來的那些昏沉腐朽氣息,在這一刻瞬間儘數消散,變得無比鮮活。
鮮活自生命而來。
那是銘刻在人們心中所不可抹去的關於死亡的恐懼。
數不清的平民百姓抬起頭,依循著聲音的起初望向那幢高樓,目睹那位黑衣男子似是懸於高天上,與落日爭輝,以為是自己的幻覺。
何以那本該渺小的身影,在此刻仿佛觸及天穹?
在片刻的安靜過後,人們終於確定這是事實,然後開始做出反應。
那和真正的兵荒馬亂沒有任何區彆。
站在長街上,身在酒樓中,活在巷陌裡的人們開始四散而逃。
乞丐手中的瓷碗落地碎成數十片,醬油被商人匆忙打翻,繈褓裡的孩子嗅著溢散開來的香味,發出的哭聲卻不再被母親所珍視……以那幢高樓為圓點,生活在這裡的無知的人們就像是荷葉上的水珠,向四麵八方湧去,再融水中,不見蹤影。
可以活著,何必死去,赴死需要的莫大勇氣尚未來得及被有心之人激發出來,便已儘數潰散。
隻是很短的時間,整個滄州都已變得空蕩蕩,留在長街上的不過幾頁廢紙,些許煙塵,以及那扇沒來得及關上的鋪門。
整座城市好似在這一刻死去。
顧濯居高臨下,靜靜地看著這幕畫麵,眼裡沒有半點情緒。
晚風依舊是寒冷,然而其中依舊蘊藏著那股真實的鮮活意味,不曾消散。
在民宅裡,在窗戶後,在土牆下,無數雙好奇中摻雜著敬畏恐懼向往的目光,沒有隨著人煙的消散而消散,仍舊落在顧濯的身上,片刻不願離開。
……
……
滄州從來都不是平民百姓的滄州。
東城某座清貴府邸中,披著厚實大氅的尼姑與南宗對坐,目光從那幢高樓上收回,再說話。
南宗濃眉微皺,蒼白的臉色上泛著病態的紅,不知是狂熱,還是彆的什麼。
與他正對而坐的尼姑自然就是國師。
她的聲音再溫和不過,帶著掩之不住的憐憫意味:“如何能想到魔主竟是這般人?”
南宗看了尼姑一眼,沒有說話。
國師閉上眼睛,輕聲說道:“如果可以,我真不想去看接下來發生的那些事情。”
南宗還是沉默不語。
那把名震天下的寬厚鐵劍就在一旁,隨時都能被他握在手中,斬出。
早在很多年以前,他被世人認為是羽化之下劍道第一人,同樣是從那一天起,孤獨彷如潮水及身,再也無法散去。
這不是形容,而是他的真實感受,因為那孤獨自易水而來。
他很清楚自己與羽化仍有遙遠距離,不知何年月才能步入那座江心島上,與那位真正的大宗師劍爭一場。
他之所以為自己取名南宗,讓世人稱他為劍道南宗,與囂張自信無關,隻是銘記一個事實。
——早有易水立上頭。
未央宮前,他以重傷為代價廢去青霄月後重回人間,得見易水太上以無限意與白皇帝一戰。
縱使那其中的真正畫麵,不為他所親眼得見,但僅是劍光所流露出來的些許痕跡,便已足矣讓他為之而沉浸,生出不虛此行的感覺。
然而正是如此,南宗在目睹那位老人身死後……
國師的聲音再次響起,斷了他的思緒。
“可惜,今天再如何也不可能有一個真正令人感到愉快的結果。”
悲憫天人,慈悲為懷,不忍見血流成河……所有的這些詞語都能放在此刻的她的身上,聽不出半點虛偽的意思。
她看著南宗說道:“我想請您暫且不要拔劍。”
南宗望向她。
國師神情認真說道:“我希望覓得一個和平的可能,所以你是我首先要說服的那個人。”
南宗默不作聲。
“也許你會覺得我虛偽,因為我請求過趙啟出手對付魔主。”
國師頓了頓,說道:“我不會否認這是我做過的事情,但這和我現在的決定並不衝突,一切有可能以和平手段解決的問題,我都願意進行嘗試。”
話至此處,南宗終於開口:“你想怎麼試?”
國師說道:“談判。”
“既然魔主已經表現出自己的善意,那我便想借這善意,與之談判。”
言語間,她微笑著站起身來,往外走去。
路過庭院中某株冬樹時,有花映入她的眼簾,開得正盛。
國師似是心有所感,隨手摘下那朵花兒,往前一步,踏在看不見的階梯之上,拾階。
這是今天滄州第一位站出來的大人物。
南宗卻看都不看。
他伸手,握住為冬風所冷的鐵劍,隻覺得女人真不是一般的麻煩。
再想到顧濯正是因為女人,讓自己陷入今天這等絕境中,他更是覺得莫名其妙。
再再想到王祭之死與顧濯為救下白南明有著不可分割的關係,他再次認為這真的不對。
既然不對。
那就有出劍的道理。
……
……
在南宗迎來自己客人的同時,趙啟亦然。
來見他的不是誰,而是魏青詞。
眾所周知,這位易水劍宗的當代掌門真人脾氣極好,全然沒有一位劍修應有的銳氣。
就像所有人都知道他不遠千裡而來,來到滄州為的是什麼。
——迎回且慢。
故而趙啟難得不解。
“為何不出劍?”他問道:“而是站在我麵前。”
魏青詞說道:“受人之托。“
趙啟神色不變,說道:“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
魏青詞沉默片刻,望向窗外的西方天空,說道:“這是司主的判斷。”
趙啟說道:“那麼我便更不明白了。”
“在魔主前往滄州的這途中,他不曾讓自己停歇片刻,始終在認真推演計算這一戰的結果。”
魏青詞以客觀的語氣複述道:“在他看來,你將會是今天的最大變數。”
趙啟平靜說道:“我該為此感到榮幸?”
魏青詞沒有回答這句話,因為不想與之交仇。
在王祭離開後的易水,最先也是必須要學會的事,是低調。
幸運的是,他成為掌門後的這些年裡,唯一真正領悟到恰好也是低調。
“司主做出這個判斷的理由……是因為你曾經看過魔主一眼。”
魏青詞認真說道:“在未央宮前,在你的躊躇中。”
趙啟笑了起來,沒有理會後半句話,問道:“司主不喜歡我的那個眼神?”
魏青詞安靜了會兒,說道:“他是認為你很有可能不願意看到魔主死去,為此甚至願意出手。”
趙啟笑著問道:“我是瘋子嗎?”
“你還不明白嗎?”
魏青詞依舊避而不答,搖了搖頭,說道:“對司主而言,唯一重要的就是確保可以殺死魔主,而今天站出來的人已經足夠完成這件事,所以你就可以是局外人。”
趙啟斂去笑意,有些好奇,問道:“那你呢?”
“千裡迢迢來到滄州,便是為了給朝廷當狗,讓我成為局外人?”
他說道:“這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嗎?”
魏青詞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搖頭說道:“這當然無趣,但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