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海迎來舊客人。
人間冬意正盛,此間的春意卻已深得快要發黴。
空氣裡蘊藏的濕意是那般的濃鬱沉重,好似浸沒整個世界,縱使風起也吹不散那淹入體膚之內教人粘乎到近乎窒息的感覺。
皇帝陛下不再像過去,總是坐在湖畔發呆。
他走在留著青苔的山道上,與餘笙並肩而行,拾階而上。
深春的山林生長得極好,陽光穿過繁密枝葉間的隙縫,在風中飄然斑斕。
“多久了?”
白皇帝忽然問道:“我們多久沒有這樣子散步了?”
餘笙想了想,說道:“忘了。”
白皇帝沉默了會兒,說道:“原來久到連你也忘了嗎?”
“或許是因為這樣的事情,在過去的我們看來,其實再也尋常不過,是可以重複上無數遍的小事,所以才會久到遺忘。”
餘笙輕聲說道:“就像你在生命中第一次看見日出的時候,你總以為往後人生中還可以再看到無數次相同的風景,但其實這一切都是有限的,你真正會去凝眸細看日出的時刻便是那麼些次,人生不過是一口注定乾涸的深井,隻是很多人在井水還未枯竭的那一刻,就已經閉上雙眼,便以為一切都是無限。”
白皇帝很是傷感說道:“隻是當時已惘然。”
聽著這句詩,餘笙無法不想起此刻仍不知生死的顧濯,於是無言。
片刻沉默後,她說道:“此時此刻,你我還能再並肩如在舊時光裡那樣散步,這或許已經是人世間最大的幸福之一。”
白皇帝沉默不語。
往後很長的一段路,這對姐弟都沒有再說過話,隻是沉默。
就像百餘年前人間亂象未發,大秦依舊在虛假地繁花似錦那樣,他們不需要去思考天下的歸屬,道門的野心,禪宗的立場,更不需要去經曆真正的生死廝殺,與這人間的未來。
那時候的他們依舊年少,陽光正好,春風愜意。
山道即將行至儘頭。
山巔已在眼前。
白皇帝停下腳步,望向再無樹葉遮掩傾灑落下的燦爛陽光,眼神一片漠然不見半點情緒,卻又像是蘊藏著萬種情緒。
聽著山林中的蟲鳴,風中的鳥叫,如浪般的簌簌聲響,他的心境越來越靜。
這種靜不是古井無波,而是想念與懷念曆經漫長的時光後被翻尋出來,再次浮現在眼前的美好寧靜,所有的畫麵籠罩著童年時的午後溫暖陽光。
空氣裡蘊藏著的那些濃沉濕意也淡了。
忽有風起,穿林渡水而至。
此間萬物相送,漸成音,成曲。
曲調悠揚而乾淨,卻又摻雜著些許的傷感,然而那絕不是無奈與悲哀,而是寬闊胸襟直麵天地風霜。
餘笙聽著這曲,眼前很自然地浮現出那些畫麵,那些過往。
白皇帝亦然。
……
……
“你想做皇帝嗎?”
“啊?”
“我看得起的人很少,如今姓白的那些人裡,你是唯一一個。”
“好。”
“這就答應了?”
“想不到拒絕的理由,而且當皇帝也沒什麼不好的吧,我倒是想問問你為什麼不當呢。”
“當皇帝當然是一件好事,但如果你很有可能會因此而死呢?”
“啊?你這難不成是要和道門翻臉?”
“因為我不喜歡現在的秦國。”
“那這得要死很多人吧……所以我答應你,然後你能不能彆避而不答了?”
“我為什麼自己不當皇帝?”
“要不然呢?”
“我有自己的理由,等以後再告訴你。”
“一言為定。”
……
……
山道已至儘頭,曲聲在陽光下消散。
連帶著舊日裡的回憶。
白皇帝說道:“後來我一直忘記問你為什麼。”
餘笙微仰起頭,望向春日裡的太陽,眯起眼睛。
白皇帝偏過頭看著她,有些好奇,問道:“是因為他嗎?”
餘笙閉上雙眼,搖頭說道:“不是的。”
“隻不過當時的原因我已經忘了。”
她說道:“那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白皇帝愣住了。
不知為何,他忽然再也無法平靜下去,無數真實的情緒宛如潮水一般湧來。
然而他看著站在陽光下,與百年前似乎沒太多區彆的至親,最終還是認真地說出了那句話。
“該……我該如何祝福你?”白皇帝的聲音裡帶著自己不曾發現的顫抖。
“不用了。”
餘笙轉過身,伸手揉了揉弟弟的頭,微笑說道:“這對你來說就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何必如此為難自己。”
白皇帝沉默不語。
餘笙安靜片刻,說道:“就到這裡吧。”
白皇帝心想,這真是讓人悲傷的一句話。
餘笙說道:“我該離開了。”
白皇帝道了一聲好。
餘笙轉過身,望向來時的山道。
此間草木不再過分繁茂,視線得以空曠,可以放眼。
景海在陽光的映照下,宛如鑲嵌在大地上的一塊寶石,散發出無數種色彩。
山風呼嘯不斷,成千上萬的林木隨之而搖曳,有如陣陣浪花。
景色綺麗。
世界是溫柔的。
聽著遠去的腳步聲,感知著那道生命中最熟悉的氣息離去,白皇帝不曾回頭。
他背負雙手,認真地注視著那個虛假的太陽,直至景海再無二人,依舊在看。
他對自己說道:“那就到這裡了。”
他心想,這真是一個令人難過的事實。
這是白皇帝和白南明的最後一次見麵。
今日過後,他徹底成為孤家寡人。
……
……
第十天,太陽照常升起。
道主已然離開滄州。
昨夜那場冰冷暴雨中發生的事情,就像是一場虛假的夢境。
如果不是那幢高樓化作虛無,長街上的萬塊青磚淪為飛灰,還有與雨水混雜成一體的鮮血甚至殘軀,很多人恐怕會以為這真的隻是一場夢。
直至此刻,人們依然清楚記得庵主說過的話,司主的一意孤行,乃至於最後戛然而止的騎兵衝鋒。
誰也無法遺忘這些真實發生過的事情,便都知道其中存在著不可付諸於口的忌諱,然而沒有人能夠就此選擇遺忘。
直到那位從神都來的曹公公,在諸多官員的拱衛之下,騎著馬去到那幢高樓的遺址,當眾宣讀起司主的罪行。
是的,那位曹公公手拿聖旨,以中氣十足的聲音在無數目光中為司主的人生蓋棺定論。
罪狀共有數十條。
其中有不痛不癢的,也有叛國謀逆的,有令人發憤痛罵的,便也有讓人心生豔羨的。
人們在曹公公的聲音中沉默著,不知所措。
有些人卻覺得好生嘲弄。
“這是誰的意思?”
“我猜不是陛下的。”
“那就是娘娘的。”
“聽著你對她很有意見,或者你是對女人有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