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今歌沉默了會兒,嫣然一笑,問道:“我一個人離開?”
“嗯。”
顧濯看著她,接著補充了一句話:“不是玩笑,你現在就可以走了。”
聽著話裡流露出來的平靜與認真意味,裴今歌笑意漸淡,墨眉緊蹙,眸子裡滿是疑慮。
“可以給我一個理由嗎?”她問道
“我的感覺很不好。”
顧濯不再看裴今歌,望向烈日映照下的萬物,道心再次生出那種強烈的不安感覺。
如今人間羽化近乎死儘,誰有資格讓他如臨大敵到這種程度?
答案隻有一個。
就在這時候,裴今歌的聲音從他身後響了起來。
“是長公主殿下要來,而你認為我和你生活在同一片屋簷下的事實非常不合適,很有可能破壞你和殿下之間的夫妻關係,因此你道心生出異動,從而做出讓我離開的決定。”
她的聲音十分清楚,語氣格外確定,每一個字都咬得分外利落,好似大珠小珠落玉盤,清脆悅耳之餘,還帶著些許仿佛泉水的冷冽意味。
顧濯沉默了。
片刻過後,他轉身望向眼中笑意盈盈的裴今歌,覺得這句話真是荒唐極了,理所當然地生出反駁的念頭,然而在開口那一瞬間,他突然發現這看似荒唐的推論,其中好像的確存在著一定的道理。
長時間的安靜。
裴今歌絲毫不急,饒有興致地看著顧濯,眼中笑意更盛。
明明她什麼都沒有說,顧濯卻在那雙眼眸裡看到了八個字。
——無非如此,何必遮掩?
“你想多了。”
顧濯搖了搖頭,神情嚴肅說道:“我讓你離開,是因為我認為來的人是你的皇帝陛下。”
裴今歌微微一怔,同樣下意識覺得這句話荒唐,心想皇帝陛下長坐神都不出,至今已有數十年時間。
若是陛下離開景海,理應天下皆知,又怎會像現在這般平靜?
隻是當她準備開口反駁顧濯的時候,突然發現這其中的確有著不淺的道理。
皇帝陛下不該是那種被所謂規矩約束的人,若是真能殺死道主,隱姓埋名而來又如何?
一切都是值得的。
裴今歌看著顧濯的眼睛,認真問道:“你準備怎麼做?”
顧濯說道:“無論怎麼做,都不該與你有關。”
裴今歌安靜了會兒,說道:“但你的活著本就與我有著脫不開的關係。”
顧濯想了想,認真說道:“雖然我和他有著無數個你死我亡的理由,但我相信他願意給我些許顏麵。”
裴今歌無可辯駁。
“就像你剛才說的那樣,要是沒有你,我當然依舊可以在滄州殺死司主,但那之後的我卻不見得還能再活下來,更難像現在這樣有希望的活著。”
在陽光映照下,顧濯的聲音和笑容都很溫暖,卻又帶著黃昏時刻所獨有的懷念與繾眷味道。
他說道:“我很喜歡這個春天發生的事情,夥食變好了,不再是沒有任何味道的白水煮青菜,偶爾和你坐在一起閒聊,什麼都不用真正去關心,隻需要思考那些不好解釋的玄妙問題,這本就是一種難得的幸福。”
話都是實話,真心話。
裴今歌靜靜聽著,神情始終冷靜如初,因為她不想有任何的變化。
她沉默片刻,麵無表情說道:“這個春天是還不錯。”
顧濯笑了起來,說道:“那這就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
裴今歌從來都不是一個矯情的人,否則她早已在過往數十個春夜時刻,因為自身的立場緣故而內耗到精疲力儘。
在確定自己再也沒有留下來的理由後,她平靜而沉默地開始收拾行李,抹去過往生活中留下的那些痕跡。
最終她提起一個破舊箱子,站在石屋門前,顧濯身前。
“好像要說再見了。”
“是啊。”
“希望還能說再見。”
“很難吧。”
“嗯,應該是奢望了,但那年你在玄都之上身死時,我也沒想過能再見到你。”
“這是祝福?”
顧濯笑著問道。
裴今歌沉默片刻,搖頭說道:“不是,是一個要求。”
顧濯有些好奇,問道:“什麼要求?”
裴今歌不去看他,望向已然西沉的太陽,漫不經心說道:“下次再見到我的時候,彆再繞著路走,更不要瞞著我你是誰了。”
顧濯心想真的還有下次嗎?
如果沒有下次,那還有什麼拒絕的理由?
“好,我答應你。”
“那我走了。”
話雖如此,裴今歌卻不知為何遲遲沒有邁步。
她依舊凝視著那輪開始泛黃的太陽,不知道是要等待暮色的到來,還是彆的什麼。
顧濯有些不解,想要問,但最終沒開口。
裴今歌低頭,看著自己的影子,忽然問道:“陛下來了,你會怎麼做?”
顧濯心想這應該是關心的意思,說道:“聊聊看看,實在聊不下去,那就隻剩下一個辦法了。”
裴今歌問道:“讓鐘聲再次響起。”
“嗯。”
顧濯的聲音聽不出悲哀:“然後一切化為烏有。”
裴今歌輕聲說道:“灰飛煙滅。”
顧濯說道:“這就是你離開的理由。”
聽著這句話,裴今歌再無遲疑,說道:“我想我有必要再強調一個事實。”
“什麼事實?”顧濯問道。
便在他話音落下時,裴今歌放下舊皮箱,動作很自然地轉過身,麵朝著他。
與此同時,天地間忽有風來。
風過時,白帝山上數萬頃林木隨之而動,彷如東海起浪花,轟隆作響。
顧濯心想這風何以如此喧囂?
裴今歌的裙袂與發絲都被晚風牽起。
她無視穿行在身前如若洪流般的狂風,平靜地張開雙手,輕輕地抱住顧濯,然後說出下一句話。
“那個事實是我依舊不喜歡你,更不愛你,抱你的原因很簡單,是因為你是我的朋友,而你即將死去,僅此而已。”
顧濯的身體有些僵硬,心想原來先前你的沉默都是猶豫。
片刻後,他認真地接受了這個事實,張開手也抱住裴今歌。
盛夏時節,兩人都不要留下溫暖,於是彼此感受到的溫暖更為真實。
某刻,晚風無聲遠去。
天地間一片安靜。
裴今歌鬆開手,靜靜地看著他的眼睛,問道:“我的話都記住了嗎?”
顧濯說道:“很難忘記。”
裴今歌聞言很是滿意,旋即又有些不滿,但無論是何種情緒,都不曾流露在她麵上。
她的平靜近乎冷靜,說道:“那就好。”
顧濯準備道彆。
還未開口,他的臉頰傳來一種濕軟的感覺。
裴今歌輕輕地親了他一下,轉瞬即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