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九章
“……”
丁大同欲言又止。
他也不是蠢人,對鎮魔司個中發財的門道是一清二楚的。
如今世道艱難,偌大的一個司府衙門要存活下去,養的可不隻是馭鬼者。
以昌平郡鎮魔司為例,上頭是他呼風喚雨,下頭則是幾名馭鬼的令使。
而馭鬼者之下又有普通的令使——這些人的生命在加入鎮魔司的那一刻就進入了倒計時。
不發生鬼案時還好,一旦有鬼禍爆發,他們隨時都有可能會死。
在死亡的陰影籠罩下,這些令使將生活過得窮奢極欲。
他們在馭鬼者麵前唯唯喏喏,在普通人麵前則是凶殘狂暴,無人敢惹。
正常的鎮魔司人員配備中,這群普通人才是占據了大多數的。
為了供奉這些隨時會死的令使,大量的銀錢便源源不絕的運送過來,維持他們的開銷。
令使之下則有雜役。
上頭的人吃肉,底下的人要喝湯。
這些人數量龐大,不約而同的聯手撈錢,才會造成許多普通人就是寧願忍受鬼禍之苦,也不敢上報鎮魔司,請老爺們過來辦鬼案的真正原因。
丁大同何等聰明,他在問話的那一刹,就已經猜到了答案。
他下意識的往趙福生看了過去。
這一個月以來他與趙福生相處很多,隨時侍奉在側,對她的性情也有一定了解。
說實話,趙福生比丁大同想像中要好相處很多。
她的情緒穩定,縱使馭使了強大的厲鬼,且馭使的厲鬼很多,但半點兒沒有失控的架勢。
丁大同心中有所求,對她尊敬恭敬,但她並沒有因此而頤指氣使。
總而言之,她身上並沒有丁大同以往對馭鬼強者認知中的可怕脾氣,且她對普通人、馭鬼者一視同仁,甚至據丁大同的觀察,覺得她竟然擁有一種在馭鬼者看來十分罕有的憐憫之心。
此時丁大同提及報案,少年說到報案要錢的話題,便將一些隱藏在暗流底下的規則擺到了台麵上。
丁大同下意識的擔憂這樣的舉動會讓趙福生不喜。
他偷偷的扭頭去看趙福生的臉,卻見她神色如常,並沒有因此麵露恚色,心下不由鬆了鬆。
趙福生自然也感應得到丁大同等人的忐忑,她頓了頓,看向少年:
“要錢?”
武少春聽到這裡,不由麵露訝色,表情古怪的看了趙福生一眼。
鎮魔司橫征暴斂的習性由來已久,趙福生對此應該是一清二楚的。
當日封門村鬼案事情中,她曾聽張老頭兒提起過‘茶水費’這樣的規則——縱使各地收費名目不同,她也應該清楚少年口中的‘給錢’是什麼意思的。
少年沒有留意到眾人的神情,他還沉浸在回憶中,聽趙福生一問,便神色暗淡的點頭:
“我們東屏村位於文興縣的偏遠角落,要請城裡鎮魔司的大爺們來一趟,是要湊勞務費的——”
他年紀還小,也不知道這所謂的勞務費具體是多少,隻好一句話帶過:
“總而言之,我們都付不起這個錢。”
“你們村很窮嗎?”趙福生漫不經心的問。
“……”
少年沒有說話,但他臉上卻很明顯的展示出一個意思:那還用說?!
這裡的村民無論男女老少,大多矮小瘦弱。
此時寒冬臘月,大家衣不蔽體,許多人腳上連草鞋都沒有,後腳跟及腳址頭大量潰爛,一看便很窮。
“平時靠什麼為生?”趙福生再問。
少年就道:
“種些糧食菜果,閒暇時也靠打漁賣些河鮮補貼家用。”
正所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東屏村位於白陵江一角,到了每年莊稼秋收後,便是打漁的時候。
“你們每年繳納的稅收多嗎?”
趙福生的問話令得丁大同納悶不解。
明明說起的是鬼案,怎麼又扯到了稅收上頭?
但他不敢質疑趙福生的提問,隻是安靜的候在一旁聽著。
少年小心翼翼的道:
“我也不清楚,隻知道爹娘每年都在犯愁。”
趙福生道:
“愁什麼?”
“愁上稅呢。”他常年耳濡目染,此時掰著手指頭數:
“年節之後是要交人頭稅的,而一入夏季,則要愁徭役了。”
大漢朝律法規定,治下百姓中,男子年滿十五就要服役,每年需要為朝廷乾活——挖河道、修橋、鋪路,各種苦工都要做。
這樣的活兒又累又重,且不包食宿,每年都有,逃都逃不脫。
處於徭役中的男子不堪重負,年年累死在服役路上的不知有多少。
一到了春耕忙完,朝廷便會派差役下鄉登記名冊,這個時候也是一個難關。
時至今日,大漢朝禮儀崩塌,要想避開徭役,也有兩個辦法——其一是向官府交一筆贖身款,其二則是賄賂差役。
而這兩種方法都非普通人能用的。
窮苦百姓家裡連肚子都填不飽,時常吃了上頓沒下頓,又哪有錢去贖身以及賄賂差役呢?
從昨夜船上鬼案爆發後,心情一直很不好,且一路行來都沉默寡言的孟婆聽到此處,不由歎息了一聲:
“真苦。”
“誰說不是呢?”少年愁眉苦臉:
“今年比往年還要苦。”
“為什麼?”趙福生不放過任何一個線索。
少年就道:
“今年二月末的時候,文興縣又派人來征加了一回稅。”
“增稅?”趙福生愣了一愣。
少年點了下頭:
“縣裡說是上頭老爺的吩咐,說是什麼稅不記得了,但分攤到大家的頭上,就得一人三百文。”
他說到這裡,先前還一臉麻木的村民們終於哭了。
“真的活不下去了,每年到了秋收,糧就一筐一筐被人拉走。”
其他人也跟著出聲:
“年年下地、年年撈河,卻每年都欠錢。”
見村裡人終於願意開口了,趙福生心下一鬆,又道:
“那你們當時交了沒有?”
“沒有,實在掏不出來了。”一個缺了兩顆門牙的老頭兒搖頭:
“真的拿不出錢了。”
“那官府的人最後怎麼說?”趙福生問。
老頭兒就道:
“官府的人說,這是郡上老爺要的,不給錢得後果自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