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儘管這種吸引如此強烈,赫斯塔卻依舊不能明白為什麼故事中的女人在看見了格裡高利的“氣概”之後就總想委身於他。
她厭惡格裡高利,但倘若可以,她真想用刀在格裡高利的靈魂中剜下這一部分,好把這一小塊桀驁不馴的碎片放進自己的胸膛,徹徹底底地據為己有。
“在很長一段的時間裡,《群山》被我奉為自己的枕邊書,”艾娃輕聲道,“直到有一天,一些變化發生了。我重新回過頭去審視這本書中的女人,我意識到‘哥薩克’這個詞中包含著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生——每一個‘處處自由的男人’都對應著若乾個‘處處不自由的女人’,在前者不可撼動的主體地位下,後者連死亡都成了對前者的獻祭。
“難怪我在第一次讀它的時候完全看不見阿克西妮亞,看不見娜塔莉婭,看不見妲麗亞——我並非看不見,我隻是覺得這些女人間的生生死死、你爭我奪過於無聊。這並不影響我在她們死的時候也發出一聲感慨的歎息。但這歎息,與我看見一個哥薩克被砍下頭顱的情感絕不可同日而語。
“她們是許多男人夢中的女人,”艾娃冷聲道,“她們獻出了自己的一切——包括怨恨,好去教自己的兄弟、情人、丈夫如何從稚嫩的男孩成長成一個真正的男人。
“踏過她們的血肉,男人們體會到什麼是真正的愛,真正的痛苦,什麼是真正的活著;有了她們,男人們波瀾壯闊的一生才完整。”
“這就是為什麼阿克西妮亞說她沒有格裡高利就活不下去——她全部的生命,都是為了成為格裡高利的一個注腳。也許她是他最鮮活、最美麗的一個注腳,但離開了格裡高利這個本體,單單一個注腳又能有什麼價值?
“拋卻自己的本來麵目,去成為一個他人記憶中的美麗幻影……嗬,世上再沒有比這更糟糕、更愚蠢的選擇。”
……
夜讀會一直持續到淩晨一點,在這場深夜的交鋒中,每個人都分享了自己近來的閱讀體驗,她們圍坐在一起,在玻璃房的夜燈下講述著自己的故事和對他人的理解。
原來這樣的夜讀會在艾娃的宅邸中由來已久,從前大概每周都會有一兩次,每次都像今天這樣自由地發生,自由地結束,每次參加的人都不同——完全看當時在宅子裡值夜的人是誰。
人群中不時傳來一些笑聲與附和,有人談及近來發生在自己身上或身邊的種種怪事,眾人有時也沉默,有時也落淚,一時間,赫斯塔感覺一切好像又回到從前在基地的閒暇時光。
整個夜讀會的後半程,赫斯塔都靠在自己的椅子裡,默默聽著其他人誦讀一些讀本的片段,其中有一些書本她也記下了名字,打算加入自己之後的閱讀清單。
期間有幾次,當她的目光偶然掠過同樣坐在人群中的艾娃,她忽然意識到,在這間屋子外頭,這裡的女孩子們有她們暴風雨般的人生,但當太陽落了,她們的漁船就停靠在這裡,這位老人無疑是這間屋子裡最堅固的錨。
當夜讀結束,人們散去,赫斯塔也即將回到自己居住的地下室,臨分彆前,艾娃忽然再一次喊住了赫斯塔。
“我記得,日子……是今天?”艾娃的聲音很低,低到隻有赫斯塔能聽見。
“對,是今天。”
“彆忘了你說過的話,簡。”艾娃輕聲道,“複仇,是為了明確自己的邊界,它不是做給彆人看,而是做給自己看。”
赫斯塔望著艾娃,思考著艾娃的弦外之音。
“這就意味著,它的主動權永遠在你手上,”艾娃低聲道,“不論周圍人的聲浪多麼沸騰,當你想繼續,就可以繼續,反過來,當你打算停下,你就可以停下——沒有人能在這件事上,裹挾你作任何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