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七郎接到這把兵器,心情瞬間振奮,相較易折的玉龍劍,這種兵器顯然更適合戰場拚殺。遣走了黃孝寧與宇文讓,不怕誤傷友軍,她雙手持陌刀,大開大合,橫掃千軍,九尺之內殺人如卷席,中庭頓時血肉橫飛。
被沉重的陌刀掃過,即便避過刀鋒,亦會被巨大的衝力擊飛,垂死倒地之人發出聲聲慘叫,圍攻南側的牙兵們心中充滿懼意,往後逃是督戰的陌刀隊,往前衝是這個魔神一般的女戰士,就算上過戰場的老兵,也從未見過這般驚心動魄的慘烈惡鬥。
雙方皆是剽悍善戰的武士,一方身處絕境死戰不降,一方人多勢眾車輪連戰,清幽雅致的燕都坊小院輪作絞殺血肉的刀山槍林。
韶王方雖然悍不畏死,但畢竟人數太少,敵軍源源不絕地湧入,殺了一批又來一批,侍衛們一個接一個重傷倒地,似乎注定要全軍覆沒了。
於夫人陪著李元瑛待在中庭屋宇之內,摸著他的手冰冷而僵硬,人如入定般一聲不吭,眼神發直。自從親眼目睹薛貴妃血崩而亡後,他見到流血就會陷入木僵,如今眼前血流成渠,還能保持坐姿,已算得上鎮定。他手中緊緊扣著一柄匕首,想來是留作最後時刻自儘,以免被俘受辱。
亂軍之中突然飛過一支弩箭,穿過眾人,插在霍七郎肩頭。她殺得性起,勢如瘋虎,中箭後仿佛毫無知覺,李元瑛反倒渾身一顫,張口叫道:
“記著我囑托之事,你要活著突圍出去!”
這一句呼喊觸動了霍七郎深埋記憶中的往事,十年前,遠在萬裡之外,玉門關附近的一座孤城,曾經有上級對她說過類似的話語。那亦是一場守城戰,敵我懸殊,同袍相繼戰死,注定是敗局,而她隻是個剛入伍的新兵,除了運氣一無所有。
瓜州陷落時,母親和姐妹們用僅剩的麥粉熬成滾燙的稀粥,當作武器與敵人同歸於儘。上司留下最後一匹存活的戰馬,讓她騎著突圍,尋求援軍。霍家七郎向來命硬,運氣也好,大家相信她能活著出去。
李元瑛再次催促:“快走!”
當年軍令如山,但她如今隻是個雇工,不想執行的命令可以置之不理。
“閉嘴!!”霍七郎吼了回去。
包圍圈逐漸縮小,從中庭退至回廊,又從回廊退到門口。她依然神勇,無人能夠近身。一名被砍斷雙腿的牙兵趴在地上,重傷垂死之下,拖著最後一口氣,緩緩朝她爬去。
……
十年前的霍七郎騎著馬馳入玉門關,一路向東而行求援。
然而,肅州失陷,伊州被圍,甘州城破……一座座城池接連陷入敵手,孤軍奮戰,黃沙埋骨,誰也分不出兵卒來救援瓜州——正如今日。
河西十二州接二連三陷於頭戴鳥羽頭盔的吐蕃大軍,沒有一個地方能夠找到活著的唐軍。
馬累死了,甲磨穿了,她衣衫襤褸地一路乞討,迂回躲避敵軍,經過一座又一座陷落的孤城,穿過河西走廊進入關中平原,花了將近一年時間,終於抵達長安。這座世界上最偉大的城市,父兄為保衛它血戰而死的大唐首都。
朱雀大街上,一列送親的隊伍緩緩前行。戰爭暫停了,東義公主下降吐蕃和親。霍七郎望著送親的隊伍,意識到除了鳳輦內那位痛哭的公主,她再也找不到半個援軍了。
人間沒有對錯,唯有勝負。
一個十五歲的敗兵從玉門關外東行,尋找援軍;一名十五歲的少女從玉門關內出降,和親吐蕃。
為了長安,為了李唐,儘忠。那些玄而又玄、冠冕堂皇的字句,無數同袍獻上九族,可她那時根本不認識任何一個朝堂中的高官貴族。
霍七郎決定此生再不為任何人效忠。
她要留在這座四季分明、繁華靡麗的長安城中,看一看亡故的親人從未見過的山川草木,品嘗他們未曾享用過的佳釀美食,瞧瞧塞外沒有的精致美人,及時行樂,隻活在當下。
……
垂死的牙兵拔出腰間切肉的餐刀,一刀捅向霍七郎的小腹,沒有褌甲裙甲護身,她側身閃避,上方又有幾杆長槍壓來,她舉起陌刀抵擋,未能閃開下方的偷襲,刀刃深深插入大腿內側。牙兵順手一帶,將傷口豁開,筋腱血管全部暴露出來,血瞬間噴射出五尺之遠。
心臟劇烈鼓動,將大量血漿泵出體內,越是用力拚殺,血流失得越快,深陷敵陣時,根本沒有低頭處理傷口的餘地。霍七郎清楚知道,短短五次呼吸之後,她將因大失血昏迷倒地。
拖延了近十年的死期終於來臨了……但這一次並非為國為民,也不為任何虛無縹緲的大義。她要為守護一個具體的人,一個可以真實相擁的人血戰到死,無論他姓甚名誰。
唯一的遺憾,是沒有機會回頭再看一眼那張絕世的容顏。
霍七郎渾身浴血,心中卻充滿了奇異的滿足感,她放聲大笑,雙手蕩起陌刀,從胸腔中爆發出一聲快意的嘶吼:
“霍七——儘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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