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觀戰隊伍中,真龍王朱身邊,還站著個畏畏縮縮的少年,習慣性低頭彎腰,好像怕極了王朱,少年即便是與王朱言語之時,也是視線遊移不定,從來不敢正視王朱。
黃卷笑道:“澹澹夫人倒是會做人。”
這位淥水坑舊主人,道號青鐘,如今她已經貴為陸地水運之主。
當年把守歇龍石的那位捕魚仙,好像如今已經身在北俱蘆洲的濟瀆。
而那些南海獨騎郎,竟然被澹澹夫人私底下一並送給了稚圭。
聽說淥水坑寶庫裡邊的虯珠,也被直接掏空送人了,這可不是一筆小錢。
四處結緣。
其實在自家主人這邊,澹澹夫人一樣有所表示,禮不輕。
李鄴侯笑了笑,“你以後多學學。”
殺青問道:“這次咱們是上杆子找陳平安談買賣,會不會被殺豬?”
黃卷惱火道:“什麼殺豬?!”
殺青說道:“就是那麼個意思。”
李鄴侯歎了口氣,“陳平安會很好商量,怕就怕是那個人負責待客。”
繡虎。
或者說半個繡虎崔瀺。
殺青問道:“我能不能跟陳平安切磋一下,先前那個,太不夠看。”
李鄴侯搖頭道:“這次不合適,以後再說吧。”
之前那場中土文廟議事,閒暇之餘,有一大撥人,不約而同在鴛鴦渚那邊拋竿釣魚。
最奇怪之處,在於這些家夥,多是止境武夫,最低也是山巔境。
要是個遠遊境武夫,好像就根本沒資格在那邊落座垂釣。
而那撥武學大宗師當中,有個綽號“龍伯”的張條霞。
張條霞身邊有個中年相貌的男子,坐在一條常年隨身攜帶的竹凳上,腰係一隻小魚簍,在外人眼中,一輩子都在古戰場遺址遊蕩,既不與人問拳,也不與人接拳。此人腰間那隻魚簍,卻不是龍王簍,而是一件在山巔被譽為“遊仙窟、無底洞”的至寶,傳聞能夠同時飼養數以萬計的陰靈、鬼物。
因為這位純粹武夫,太過與世隔絕,不知姓名,
隻有一人,在酒桌上與旁人說漏嘴了,將其稱之為“老芝”,是青山神夫人的“天字號”愛慕者,那種都不敢遠遠看她一眼、隻看遠遠想她一輩子的癡情種。
還有皚皚洲雷公廟一脈的師徒,沛阿香和柳歲餘。北俱蘆洲的王赴愬。桐葉洲武聖吳殳。皎月湖首席客卿,殺青。
此外還有不少頂尖宗門、十大王朝的供奉,人數總計得有個小二十號。
隻是裴杯,宋長鏡,李二,當時都沒有到場。
年輕一輩,曹慈,鄭錢,鬱狷夫,也未出現。
當然有聊李二的拳腳,老莽夫王赴愬有過一個“老成持重”的結論。
畢竟當時隻有他,真正與李二問過拳。
“李二拳不重腳不快,一般般。”
皚皚洲劉氏的那個“不輸局”,半數山巔武夫都有押注,當然全是押曹慈在將來五百年之內不輸拳。
其實純粹武夫,壽命遠遠遜色於練氣士,即便是一位已經登頂的止境武夫,至多也不過是三百歲。
但是也有例外,比如張條霞,或是桐葉洲黃衣芸之流。
這也是張條霞作為裴杯崛起之前,作為天下武夫的頭把交椅,而且一坐就在這個位置上坐了千年之久,可老人卻不願與人問拳多年的理由,張條霞就隻是閒雲野鶴一般,隻是癡迷釣魚,道理很簡單,在老人自己看來,身為純粹武夫,竟然舍不得死,便是一種最大的不純粹了。
隻有玄密王朝的太上皇鬱泮水,和一個自稱“周靠山”的冤大頭,不把錢當錢,分彆砸下五百顆和一千顆穀雨錢,竟然押注曹慈會輸。
可等到那個年輕隱官,就在鴛鴦渚那邊,眾目睽睽之下,與仙人雲杪大打出手,再在功德林那邊,一場驚世駭俗的青白之爭,出手之刁鑽,令人歎為觀止。
於是有人就開始犯嘀咕,不料皚皚洲劉氏那邊給了句,已經封盤了。
相傳這個賭局,坐莊的皚皚洲劉氏,零零散散,先後聚攏了差不多四萬顆穀雨錢,一賠二。
故而不少山上老修士,還有一大撥大王朝的帝王將相、豪閥家主,對待押注一事,都當是為師門、或是為嫡傳弟子、為國庫,存筆錢吃利息了,雖說收賬晚,得耐心等個五百年,但是旱澇保收嘛,注定穩賺不賠啊。
皚皚洲劉氏這塊金字招牌的信譽,還是很結實很牢靠的。
有好事者越琢磨越覺得不對勁,難道這個不輸局,劉聚寶這個財神爺,就是早早奔著曹慈會輸去的?
退一萬步說,就算真有誰勝過了曹慈,皚皚洲劉氏也是大賺的,果然天底下就沒有劉聚寶會賠錢的買賣。
在那大瀆龍宮遺址內,在李鄴侯三人離開後,美婦人脫了靴子,坐在岸邊,將雙腳浸入荷塘水中,輕輕蕩漾起漣漪,宮豔想起之前的那場對峙,她還是百思不得其解,如何都想不明白當時那個黃帽青鞋的青年,是如何同時找出他們所有人的隱匿蹤跡,尤其是身為仙人境、且極為精通遁法的玉道人,諸多手段,剛好都被一縷縷劍氣精準找出痕跡,一一針對。
魁梧漢子說道:“是憑借心聲?”
宮豔搖搖頭,不太像,何況他們幾個,又不是剛剛下山曆練的雛兒,分身之時,皆會極其小心,屏氣凝神。
何況聆聽修士心聲一事,又不是誰都能做到的,就像山下的凡俗夫子,自然聽不見他人的心跳聲。在山上,修士對修士,也是差不多的道理。
可能唯有符籙於玄,龍虎山趙天籟,火龍真人,這些個飛升境趨於圓滿的大修士,興許才能聆聽仙人、甚至是同境修士的心聲。
道號焠掌的李拔,突然說道:“是比心聲更細微的心弦。”
玉道人揉了揉眉心,無奈道:“難不成是一位飛升境劍修?隻是咱們浩然天下,有這麼一號人物嗎?”
宮豔趕緊拍了拍胸脯,嫵媚而笑,“嚇死老娘了。”
李拔說道:“像那嫩道人,還有寶瓶洲的仙人曹溶,不就好像都是突然冒出來的,習慣就好。”
水榭中,稚圭斜靠欄杆,單手托腮發呆。
外邊台階底部,站著個少年,額頭微微隆起。
泥瓶巷曾經有條四腳蛇,被嫌礙眼的宋集薪,數次丟到隔壁院子,結果次次都爬回。
經常被婢女稚圭踩在鞋底子,反複碾動,不然就是清晨時分,去鐵鎖井那邊挑水,聽了些風涼話,稚圭回到自家宅子,見著它,往往就是一腳飛踹。
這個煉形成功沒多久的少年,被稚圭賜姓王,名瓊琚,字玉沙,再賞了個道號,寒酥。
少年斜背著一隻包漿油亮的紫皮葫蘆。
稚圭轉過頭,抬了抬下巴。
可憐少年立即心領神會,趕緊挪步,躲到主人瞧不見的地方站著,免得主人眼煩變成心煩。
稚圭這才笑道:“聽說遠古天庭有座行刑台,有幾件神兵,專門是用來對付犯了天條的地仙和蛟龍,除了甲劍和破山戟,還有兩把刀,好像叫梟首、斬勘,那把斬勘,就在陳平安手上,早知道就不讓你在海上遠遠望風了,你們倆一見麵,肯定各自看不順眼對方,然後就是哢嚓一下,嘖嘖。”
少年被嚇得縮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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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陌在青衣河畔的落寶灘,開始結茅修行,說是修行,其實也就是翻書了。
對於如今的小陌而言,唯一的修行,其實就是為自己挑選出一條“道路之上,前無古人”的大道,才能有望躋身十四境。
何況即便飛升境巔峰的大修士,找到了一條登天道路,難度之大,依舊如凡俗夫子淩空蹈虛,不可謂不艱辛萬分。
不然萬年以來,數座天下的十四境修士,也不至於如此數量稀少。
再者小陌,還給自己設置了一道門檻,必須是以純粹劍修的身份,一舉躋身十四境,不走旁門不走捷徑。
就像那位浩然三絕之一的劍術裴旻,估計也有這份心思。
反正這個裴旻,小陌是肯定要找機會去問劍一場的。
小陌在茅屋外邊好似曬穀場的空地上,隨便擱放了一些蒲團、板凳。
崔嵬,隋右邊,兩位元嬰境劍修,經常去落寶灘那邊與小陌先生詢問練劍事宜。
程朝露和於斜回一樣常去,裴錢在渡口那邊忙碌之餘,偶爾也會過去旁聽。
隻要有人登門拜訪,小陌就會坐在簷下竹椅上,竹杖橫膝,仿佛是一場傳道授業落寶灘。
崔東山這天離開密雪峰,來到青萍峰一處青色崖壁,彎曲手指,輕輕“敲門”。
絳闕仙府那處頂樓,陳平安收斂心神,睜開眼睛,點點頭。
陳平安盤腿而坐,青衫,光腳。
一切從簡,屋內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物件,相較之前,陳平安身前那張案幾之上,不過是多出了一把跨洲遠遊的橫放長劍。
崔東山隻是站在這座小洞天的門外,沒有任何廢話,與先生有事說事,“龍宮遺址那邊飛劍傳信一封,說是新任南海水君李鄴侯,今天要來咱們這邊做客,我估計他是來找先生商議曳落河水運的買賣一事,先生隻管繼續清淨修行便是了,學生可以去跟李鄴侯談價格,先生隻管放心,先生就算不露麵,李鄴侯絕對不會覺得仙都山待客不周。”
有我待客,足矣。
李鄴侯與稚圭都是四海水君之一,所以想要離開自家水域,進入東海地界,肯定要先與稚圭通氣。
而且還需要與中土文廟那邊報備,得到允許後,李鄴侯才能離開。
陳平安突然起身,穿上一雙布鞋,“稍等,我剛好有點事情要外出,要拉上小陌走一趟小龍湫,我們一起下山好了。”
走出這座作為臨時修道之地的長-春小洞天,陳平安來到崔東山身邊,笑道:“你去更好,隻管漫天要價坐地還錢。我跟李水君談起買賣來,還真開不了口。”
要說當個包袱齋,陳平安還真有點底氣,絕不妄自菲薄,唯獨狠不下心“殺熟”。
因為先前在文廟功德林,當時還是皎月湖水君的李鄴侯,帶著一個法袍品秩極高的侍女,還有一位貌不驚人的止境武夫,一起拜訪先生,李鄴侯當時送出的賀禮,是一幅價值連城的爛醉如泥貼,除了字帖當中的“酒蟲”極其稀罕,關鍵是字帖本身,就可以視為一座水運濃鬱的六百裡大湖,是蛟龍之屬夢寐以求的一處極佳修道之地。
一同下山後,崔東山去找李鄴侯。
陳平安在落寶灘那邊找到了小陌,一起去往小龍湫。
一條跨洲渡船上邊。
小米粒,小腦袋一歪一歪,小肩膀一晃一晃,肩挑金扁擔,手持綠竹杖,大晚上在渡船上邊繞圈圈“守夜巡山”呢。
白玄大爺坐在船頭欄杆上,雙手按住船欄,抬頭望明月,大聲感慨道:“被隱官大人如此看重,任重道遠啊。”
指名道姓,要自己參加下宗慶典,那個小隱官陳李,有此待遇?
五彩天下,飛升城。
鋪子打烊了,有個身形佝僂的漢子,站在櫃台後邊,喝著酒,看著牆壁。
在二掌櫃離開之後,這邊就不掛新的無事牌了。
還有人鬨過,都被漢子好不容易打發過去了。
飛升城的一些個酒樓,就想要依葫蘆畫瓢,照搬此舉,結果就根本沒誰捧場,尷尬得一塌糊塗。
是啊。
天上天下,獨一份的。
你們怎麼學?
不可能做到的。
“想好了,明兒起要跟二掌櫃好好學寫字,我要給那個沒過門媳婦的納蘭彩煥,親筆寫封聘書。”
“周姑娘身邊,少了個我,她才沒有笑臉,一定是這樣的。既然是阿良親口說的,我得去問問周姑娘,明天就去,後天也行。”
“求求你們你們彆罵阿良了,不像我,就從來不罵他半句,你們以後誰敢當我的麵,再罵他半句,那就是與我趙某人問劍了,我跟阿良是賭桌上的至交好友,更是酒桌上的棋逢對手,你們其實根本不懂他的我家良子的苦用心,隻有我懂,所以狗日的你給我磕個頭吧。”
“我名為邈然,至於姓氏,就在城頭上刻著。”
“恨不得一輩子就住在酒缸裡。”
“劍術不高,但是沒慫過。”
“聽阿良說過,天下有種樓叫青樓,世上有一種酒叫花酒,二掌櫃卻說沒有,該信誰?”
“孫巨源其實劍術稀爛,也就騙騙外鄉女子了。”
“聽說浩然修士,都講究個筆硯精良人生一樂,他們難道不用練劍嗎?”
“金丹元嬰兩境的陸地劍仙,哈哈,笑死老子了,原來那兒的劍仙,比疊嶂姑娘的酒水還便宜。”
“米大劍仙都能進避暑行宮,憑啥我不能去?”
“嶽青米祜你們這些劍仙,聽我一句勸,左右劍術其實一般般,就是三板斧的路數,不信就去問劍一場。”
“春夢好尋,金丹難覓。”
“宗垣未曾來此飲酒,實在是錯過太多。”
“一覺醒來,比昨天跟喜歡她了。”
“太徽劍宗的韓槐子救過我兩次了,一直沒有當麵道謝,不應該。”
“謝鬆花看了我兩眼,有戲。”
“醇酒美人是仙鄉,諸位,我們不醉不歸。”
“算我幫那個狗日的求你們了,哪位大劍仙行行好,趕緊去城頭那個猛字前邊刻個字,就當是幫他取個姓氏好了,白撿個兒子,何樂不為。”
“我喜歡的人,出拳有法度,喝酒最風神,他不是劍修沒關係,本姑娘是啊。”
“十個酒鬼九個托,我能怎麼辦?”
“思君如弦月,一夜一夜圓。”
“下一個城頭刻字的大劍仙,一定會是我元亮。”
一旁懸掛了一塊無事牌。
“相信在元亮之後,會有更多刻字劍仙,比如我杜陵。”
其實小酒鋪的牆壁上,有很多這樣相鄰懸掛的一雙無事牌。
可能是同桌喝酒的好友,滿身酒氣,借著酒意,一個寫完一個接上。
也可能是兩位先前根本不認識的劍修,或是隻是熟臉,卻從無言語交集,就像臨時串門,打了聲招呼。
“二掌櫃當了官,去了避暑行宮,好像喝酒就沒個滋味了。”
“避暑行宮裡邊的羅真意,真是漂亮,二掌櫃近水樓台先得月,豔福不淺。”
“什麼二掌櫃,什麼新任隱官,見外了,老子每次跟他一起蹲路邊喝酒,哪次不是直呼其名,喊他陳平安。”
“可拉倒吧,你黃綬與二掌櫃次次喝酒,恨不得把腦袋低到褲襠裡去,一大把年紀了,笑得跟個兒子差不多。”
“哪天真的不用打仗了,就去北俱蘆洲看看。”
“記得喊我一起。”
“如陸芝所說,也許二掌櫃就是個女人,藏得真好,難怪與鬱狷夫問拳那麼凶狠,原來是女人為難女人。”
“那麼寧姑娘怎麼辦呢?愁。”
“讀書修福,安分養神。”
“一看就是從二掌櫃那邊借來的,不過話是好話。”
“戒酒比練劍更難。”
“戒酒有何難,我每天都戒。”
“今日無事。”
“平平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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