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光陰長河中走出,青同定睛一看,疑惑道“怎麼沒有直接返回鎮妖樓?是寶瓶洲這邊還有山神要見?”
陳平安搖頭道“我也不曾來過此地,隻是有人臨時起意,讓我算是幫忙待客一番,來這邊為某人送客。”
青同愈發疑惑不解,誰能夠對你指手畫腳?
遙見不遠處有一處波光粼粼,一片樓閣掩映在綠樹蔭中,依稀聽到樓上數聲悠揚清磬。
陳平安說道“我們去前邊守株待兔。”
走近了,是一處規模頗大的祠廟,榜額汾河神祠,門前有兩株古槐,門外是一口大池塘,楊柳依依,繞水而栽,門外有幾匹青驄馬係在柳蔭中,又有一輛繡幃馬車,停在廟牆角根,應該是有錢人家的內眷,年老車夫穿著厚重棉袍,攏手在袖,迷迷糊糊,正打著盹兒。
青同跟著陳平安步入祠廟,由於是大年三十,自然香火一般,暫時未見來此敬香的善男信女身影,唯見大殿外的廊道中,有幾個道童裝束的孩子,蹲下底下丟擲銅錢玩耍,見著了陳平安他們,也隻是抬頭一瞥,並不出聲招呼。
兩側有月洞門,要想去祠廟後殿遊覽,是必經之地,陳平安站在大殿門檻外片刻,便走向月洞那邊,未見人影,先聽一陣環佩聲響,清脆悅耳,迎麵走出兩個花枝招展的女子,一婦人,挽朝雲髻,斜著兩個翠翹,身穿一件素雅的紡綢大衫,身邊跟著一位妙齡少女,約莫是那位婦人的貼身婢女,藕白衫係蔥綠裙,一雙略舊的繡花鞋。
還有個老嫗,穿件竹葉對襟道袍,手執玉如意,多半是這座汾河神祠住持庶務的廟祝。
陳平安立即挪步讓出道路。
為首婦人目不斜視,徑直走去了,妙齡少女與那香客男子擦肩而過時,卻忍不住用眼角餘光打量了一番,此人頭彆玉簪,青衫長褂布鞋,瞧著倒是乾淨清爽,三十歲的年齡,就是與書上說的那種“顧盼不凡,豐神澄澈”,差得有點遠了,算不得一位出色人物,不出意外的話,是個縣城裡邊的貧寒士子,尚無功名在身,便來這兒燒香祈願,好求個金榜題名?
青同忍不住輕聲問道“我們是在等誰?”
走出月洞門的這三位,顯然都隻是肉眼凡胎的尋常人。
陳平安以心聲說道“陸沉。”
青同臉色微變。
實在是不想與那位白玉京三掌教有任何牽連。
隻是就目前形勢看來,想要不與陸沉碰頭都難了。
寶瓶洲夢粱國內,距離汾河神祠並不遠。
一個行走在山野小徑的年輕道士,頭戴一頂蓮花冠,手中有幾本不告自取的地方縣誌,抬頭看了眼如飛鳥掠過的一條渡船。
道法有深淺,眼力有高低,地上的道士看得見對方,渡船卻未能發現下邊的年輕道士。
年輕道士輕身舉形,蜻蜓點水,一路飄蕩遠遊,有那“無風水麵琉璃滑,不覺船移”之感。
這年輕道士稍作停步,再次抖了抖袖子,好似有千絲萬縷的絲線,或遠或近,紅塵萬丈,此線名為“因果”,伸出雙指,輕輕一扯其中絲線,遠處似有回響,動靜很小,幾乎可以完全忽略不計,隻是這位頭戴蓮花冠的道士,道法足夠高,舉目遠眺,看中一人,便循著一份冥冥中自有天意的淡薄道緣,來到這夢粱國境內,最終在一處山野村落的村口處,瞧見一個孤零零的孩子,年輕道士湊上前去,停步後,一個彎腰,一個抬頭,雙方對視片刻,孩子羞赧,低下頭去。
之前走了一趟豫章郡采伐院,與林正誠道彆過後,沒有直接返回青冥天下,反正白玉京有餘師兄坐鎮,出不了紕漏,如今天外天鎮壓化外天魔一事,又有師尊親自收尾,要不是文廟催得急,陸沉真想在這浩然天下多待幾年。方才禦風遨遊飛升天幕之際,陸沉突然道心微動,尋其根本,原來是在這夢粱國地界,似有一人一事,幾乎同時觸動心弦,便改變主意,先去了一趟附近的雲霞山,隻是這次沒有現身,耕雲峰的金丹修士黃鐘侯,很快就會成為雲霞山的新任山主了,雲霞山如今因禍得福,已經有了一份宗門雛形氣象,萬事俱備,就隻欠一玉璞了,舊山主,綠檜峰蔡金簡,黃鐘侯,都是有希望的,百年之內,宗門可期。
男子借酒消愁,若與天祿緣深,成就一個癡情人。
不知道下次與那位深陷情網不得出的黃山主喝酒,又是猴年馬月了。
陸沉低頭看著那個並無修行資質的孩子,開口道“你倒也不怕生,約莫是貧道生得麵善,婦孺瞧見了,難免心生親近的緣故?對了,你會不會說大驪官話,最不濟,能聽懂官話?”
孩子點點頭。夢粱國與青鸞國,雖然都已脫離大驪藩屬身份,但是大驪官話,如今就是一洲雅言,而夢粱國君臣,推行雅言,可謂不遺餘力,許多學塾的教書老先生,為此抱怨不已,一大把歲數了,不曾想還要給那些年紀輕輕的縣教諭當學生。
陸沉蹲下身,說道“貧道看你骨骼清奇,龍吟虎嘯,鳳翥鸞翔,有猛烈丈夫之大氣象。”
孩子一臉茫然。
對牛彈琴了。
陸沉微笑道“修道之士,就像那山上的茶樹,野者為上,園者次之。”
顯然在陸沉眼中,如園中花木的譜牒修士,是不如那些山澤野修有靈氣的。
陸沉問道“上過學塾嗎?”
孩子搖搖頭。
陸沉指了指孩子腳邊,地上有些“鬼畫符”,“那這些是跟誰學的。”
孩子老老實實回答道“上山放牛,石頭上邊都有,會經常看到。”
陸沉笑問道“你家裡還有牛可放?”
孩子說道“給村裡人幫忙。”
陸沉恍然道“忙活半天,可以蹭頓飯吃?”
孩子赧顏一笑,黝黑的臉龐,消瘦的身材,身上那件縫補厲害的破舊棉襖,靠著蹩腳的針線,才沒有棉絮翻出。
陸沉抬了抬屁股,伸長脖子,望向那座山頭,既無山神,也無崖刻,卻是塊風水寶地,山中有一口清泉,久旱不乾,久雨不盈。
曾有個不知姓名的道士,在此修行。
難怪會被蠻荒桃亭一眼相中,又被身在大驪豫章郡內的自己遙遙感知,此山道氣,積澱已久,山中孕育有一條法脈仙緣,即將有那流溢而出的跡象了,故而每一次道氣牽動山根水脈的震動漣漪,宛如一聲心跳。
隻是這種被譽為“天地共鳴”的心跳聲,動靜極小,卻間隔極長。隻是剛好被那位乘船路過的嫩道人撞見,不然就算是個飛升境,在這兒待上一年半載的,也隻會將此山當做一處尋常的道場遺跡。
陸沉小有意外,再掐指一算,嘖嘖稱奇,很不俗氣了,雖說在此地“證道”之人,當時練氣士境界不高,離開山中那處石室洞窟之時,隻是個金丹地仙,但是此人沒有師傳,沒有任何仙家機緣,隻憑自悟,就修出了一顆澄澈金丹,這種人,在山上被稱之為“天地青睞,無運自悟”,要是福緣再好一點,成就會很誇張的。
不談與凡俗夫子的比例,隻說練氣士的數量,修道之人,多如牛毛,登山一途,如鯽過江。
能夠走到山頂的得道之士,來來去去,終究是鳳毛麟角的那麼一小撮,你方唱罷我登場,各顯風流,又被風吹雨打去。
陸沉歎了口氣,站起身,朝那山中崖壁間的“洞府”,打了個道門稽首。
因為已經猜出對方的身份了。
隻不過陸沉的這個禮數,卻不是因為對方是誰,而是對方做成了什麼。
慧劍揮時斬群魔,萬裡誅妖電光繞。
依稀可見,當年有中年容貌的道士,名為呂喦,道號純陽。
在此結金丹,於山中留下一部直指金丹的道法劍訣,靜待後世有緣人。
下山時,手攜紫竹杖,腰懸一枚大葫蘆瓢,頭裹逍遙巾,背劍執拂,衣黃衫麻鞋,就此雲遊四方。
這位不知名道人留下一句讖語,“異日此地當出金仙,他日聞鐘聲響處,乃得聞金煉之訣,煉陽神,完玉煉,結道果。”
在山腳處遇到一位入山的采藥人,問話不答,道人隻說四字,“謝天謝地。”
那個孩子見這位年輕道長如此作為,猶豫了一下,也麵朝山中,有樣學樣,懵懵懂懂,行了一個大禮。
陸沉見此情景,歎息一聲,“與道有緣,與我亦然,難怪貧道會被你一線牽引至此。”
對待修行一事,山上尋常的仙府門派,看中實打實的修行資質,畢竟萬法無常,福緣一事太過虛無縹緲,難以揣度,但是對久在山巔的大修士而言,卻是重視緣法大過資質。
而眼前這個孩子,就是無修行資質,卻有一份慧根,就像曾經某人的境況,後者本命瓷一碎,等於手中無碗,就接不住東西。
陸沉重新蹲下身,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孩子答道“隻有個姓,沒有名字。姓葉,樹葉的葉。”
“好姓氏,一葉浮萍歸大海,果然我們仨,都有緣分。”
陸沉笑道“至於有姓無名一事,有好有壞,不用太過傷心。我認識一個朋友,他那才叫慘,長得那叫一個相貌堂堂,學問才情也好,修行更是厲害。孫道長是雷打不動的天下第五人,此人卻是板上釘釘的墊底第十一人,湊巧次次都不用入榜,跟那雅相姚清是至交好友,他給自己取了一大堆充滿仙氣的道號,比那皚皚洲韋赦隻多不少,你猜他的本名是什麼?”
孩子搖搖頭。
陸沉捧腹大笑,“叫朱大壯。”
孩子看著那個年輕道長笑得都快喘不過氣了,也不知道有什麼可笑的,有個這樣的名字,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再說了,好歹有名有姓的,多好的事情。
至於那些聽不懂的內容,孩子覺得像是在聽天書呢。
陸沉好不容易停下笑,揉了揉肚子,“不過如今曉得他這個名字的人,不多了,貧道湊巧就是其中之一。”
此人是市井屠子出身,登山修行之前,便有句口頭禪,活夠一百年就可以殺了吃肉嗎?
等到此人得道,身居高位,也還是個秉性難改的火爆脾氣,遇到不順眼的人,不痛快的事,不過是將“百”字修改成了“千”。
而且與人切磋道法的方式,在青冥天下都是那邊獨一份的,要麼你打死我,要麼我打死你,就是他選擇先站著不動,任由對方轟砸術法,直到靈氣耗竭,徹底技窮了,他才動手。而且隻要對方不點頭,他就不動手,所以有一場架,打了足足三百年,前者開始隻是個仙人,硬生生在鬥法途中,打成了一個飛升境修士,結果到最後,三百年的朝夕相處,如影隨形,就那麼被硬生生逼瘋了。
饒人不是癡漢,癡漢不會饒人。
陸沉撿了一根樹枝,絞腕畫符,筆搖散珠。
神意出塵外,靈怪生筆端。
陸沉一邊“鬼畫符”,一邊隨口問道“知道自己是個傻子嗎?”
孩子視線低斂,神色黯然。
隻聽那位年輕道長安慰道“哪有傻子知道自己是個傻子的道理,你自己想想看,是不是這麼個道理?”
之前被某人路過此地,給孩子輕輕一拍後背,幫忙拍散了那些不堪重負的“舊賬”,如老黃曆翻篇一頁。
孩子好像就一下子開竅了。
陸沉丟了樹枝,拍拍手掌,微笑道“傻子大致分兩種,都可以視為‘白癡’,首先聲明,與你說好了,這不是一個貶義詞,也不是一個褒義詞。聽不懂褒義貶義的意思?那麼往簡單了說,就是沒什麼好話壞話的區彆,就隻是一句家常話。”
“一種就是以前的你,迷迷糊糊,就像獨自做夢,這場夢,隻有你自己知道,對夢外人事,就一無所知了,所以會被夢外人,當做一個傻子。”
“還有一種白癡,就是修道之人,也就是書上所謂的山上神仙了,他們為了證道長生,追求壽與天齊,不得不摒棄了我們生來就有的七情六欲,與之交流者,唯有天地,隻有道法,再不是身邊人了,在貧道眼中,這屬於一場天下共夢中,所有人都在做同樣一個夢。既然是生而有之,那麼摒棄,此事即是‘天予不取’,當然了,也有人視為一種還債,唯有債務兩清,才能清清爽爽迎接‘天劫’,因為在這些人看來,破境的天劫,就是老天爺放租多年,要收取利息的。”
所謂的天生道種、仙胎,幾乎都有一種共性,那就是……不近人情。
許多自幼就登山修行的,身上多多少少,都帶有這份仙氣,眼神是冷的,氣質是冷的,骨子裡是冷的。
遠離紅塵,離群索居,在那方丈之地,或一張小小的蒲團,或一座小小的心齋,修個金枝玉葉,煉個肝腸如雪。
能夠將天下修道之士說成都是“白癡”的,估計真就隻有陸沉說得出口了。
反正從來不怕被打。
陸沉挪了挪屁股,又將先前丟出的樹枝撿回來,在地上寫了一個字,“郎”,稍作猶豫,又添了一個字,“覺”。
陸沉笑問道“你覺得哪個字更有眼緣?”
孩子神色認真,低頭看著那兩個字,不願說謊,抬頭後,一臉難為情道“看著都好。”
又認得兩個字了。
陸沉哎呦喂一聲,笑道“很好很好,名字就是葉郎,將來踏上修行路,連道號都有了,就叫‘後覺’。”
都是槐安未醒人,隻看大夢誰先覺。
“睡覺之覺,覺醒之覺。不同口音,一個字,兩種意思。”
陸沉拎著樹枝,指了指那個“覺”之,微笑道“隻憑這個字,咱們就要給老祖宗磕一千個響頭。”
看著眼前這個孩子,讓陸沉很難不想到那個泥瓶巷少年呐。
想必對他們來說,清明節上墳,中秋節賞月,大年三十年夜飯,都是三大心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