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樹下就在灶房這邊打地鋪,陳平安本意是師徒都住在一間屋子,隻是趙樹下不肯,說自己從小就跟灶房有緣。
黃泥屋是早就有的,長久無人住而已,租借而來,兩間小茅屋則是新搭建的,學塾暫時收了八個蒙童,多是還穿著開襠褲的。
學塾辦得起來,一來看那個叫陳跡的教書先生,三十多歲,畢竟不是那種嘴上無毛辦事不牢的愣頭青,收拾得乾乾淨淨,挺像是個肚子裡由幾斤墨水的夫子,二來此人比較會說話,開館之前,在兩個村子走門串戶,而且還算懂點規矩,沒去浯溪村那邊“挖牆腳”,最後,也是最根本的原因,就是收錢少!比起浯溪村那邊的學塾,少了將近半數。
而且這個先生還跟村子承諾,若是遇到農忙時節,孩子們可以休假,他甚至可以下地幫忙。
這廝為了搶生意,真是半點臉皮都不要了啊,斯文掃地的貨色!
趙樹下所說的兩位夫子,一位是浯溪村塾重金聘請而來的老童生,叫馮遠亭,還有一位更是在遂安縣小有名氣的教書先生,韓幄,字雲程,自己雖無功名,但是教出過數位秀才,稱得上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鄉賢了,這位韓老先生,如今就在浯溪村一戶首富人家坐館開課,馮遠亭在韓幄這邊始終有點抬不起頭,隻是偶爾湊在一起喝點小酒,等到嶺腳那邊新開學塾,馮遠亭就經常邀請韓幄喝酒,他是是翻過幾本“兵書”的,貿然行事,犯了兵家大忌,覺得先試探一下虛實,才能見招出招,其實所謂的兵書,就是一些個曆朝名將發跡史的演義。韓幄勸他沒必要跟一個小村塾的教書匠斤斤計較,既然是同行,相互間還是和氣些為好,馮遠亭嘴上諾諾,實則腹誹不已,自個兒又不是爭那幾個蒙童,這就是個麵子的事,讀書人連臉麵都不要了,還當什麼讀書人,自家村塾每跑掉一個蒙童,他馮遠亭就等於挨了一耳光,是可忍孰不可忍。
如果不是如今按照大驪律例,地方上開辦私塾,都需要與縣衙報備錄檔,還要縣教諭親自勘驗過教書匠的學識,真要把那個家夥當成坑蒙拐騙的了,不然告一狀,非要讓那個姓陳的吃不了兜著走。
陳平安說道:“樹下,等你破境,傳授給你一門運氣口訣,但是不一定適合你,事先做好學不成的心理準備。”
是那劍氣十八停。
趙樹下點點頭,與師父告辭一聲,去灶房那邊打地鋪,演練睡樁千秋,控製呼吸,很快就沉沉睡去。
來到這邊,趙樹下逐漸發現一個奇怪的事情,好幾次喊師父,喊了幾聲,師父竟然都沒有反應,最後隻得走過去,陳平安笑著說了一句,不好意思,方才沒聽見。在那之後,趙樹下就都是走到師父跟前再開口談事情。
這次陳平安
身邊就隻帶了趙樹下,而且直接讓陳靈均彆來這邊瞎逛蕩。
陳靈均好說歹說,軟磨硬纏,才與自家老爺求來每月拜訪學塾一次的寶貴機會。
這還要歸功於老廚子的一句幫腔,反正就咱們景清老祖這副青衣小童的尊容,都不算是什麼假扮蒙童,本來就是,是該多讀幾本聖賢書了。朱斂當時還笑眯眯詢問陳靈均需不需要一條開襠褲,陳靈均懶得跟老廚子一般見識,要不是自家老爺沒點頭答應,其實陳靈均還真想去學塾上幾天課。
陳平安返回住處,點燃桌上一盞油燈,自己磨墨,開始提筆寫一個關於啞巴湖大水怪的山水故事。
可比當年在劍氣長城給扇麵題款用心多了。
三個村子,四麵環山,唯有一溪水伴隨一小路迤邐而出。
離著遂安縣城足有八十裡路程,很多當地村民,可能一輩子都隻去過一次縣城。
山野開遍杜鵑花,真是名副其實的映山紅。
春鳩啾啾鳴,桃花淺紅杏花白,滿樹榆葉簇青錢,河邊楊柳抽條發芽,顏色正金黃。
今天村塾放學後,來了一位客人,沿著黃泥路徒步而行,穿過浯溪村子,一路往源頭這邊行來。
一身老學究裝扮,正是細眉河新任河神高釀,戰戰兢兢拜山頭來了,沒法子,官大一級就能壓死人,何況是麵對一位擁有兩座宗門的陳山主。
炊煙嫋嫋,高釀看到了屋內有鄉野婦人背著個孩子,一邊烙餅,孩子拉屎,婦人伸手繞後一兜棉布,繼續烙餅。
看到了某些百姓家八仙桌上的雞糞,孩子們在放學後放紙鳶,蹲在田邊鬥草,黃發垂髫,怡然自樂。
高釀走出浯溪村後,轉頭看了眼村頭那邊的小水潭,屬於天井水,溪澗水麵至此寬闊,之後出水卻窄,故而是能夠留住財運的水路,早年搬徙至此的村子,還是很懂風水的。
古之教化,家有塾黨有庠,術有序國有學。
高釀一手輕拍胸口,頓時心安幾分,因為要見那位作為文聖關門弟子的年輕隱官,所以這位河神老爺懷裡揣著幾部價值連城的孤本善本,登門做客,總不能兩手空空。
高釀撫須而笑,保存至今的每一部古書,如有鬼神嗬護,我輩讀書不求甚解,猶如飽食不肥體也,不如不讀。
因為細眉河地界,存在著一座上古陸地龍宮遺址,即將開門,所以遂安縣城那邊,秘密駐紮著一撥大驪修士,但是都用了類似商賈的身份,沒有驚擾嚴州府各級官衙。不過府君老爺,當然是知曉此事的,不過提前得到朝廷的密令,不得聲張。高釀作為新上任的山水神靈,也沒有資格進入那座龍宮,高釀去“點卯”兩次過後,乾脆就不去了,省得拿熱臉貼冷屁股,自討沒趣。
見著了高釀,陳平安拎出兩條竹椅,遞給高釀一條,一主一客,都坐在茅屋簷下。
高釀正襟危坐,腰杆筆直,方才擱放竹椅的時候,就用上了“巧勁”,微微傾斜向那位隱官大人,小心翼翼說道:“陳山主,可是為了那座龍宮而來?”
高釀猜測是大驪朝廷為了防止出現紕漏,便邀請隱官大人親自坐鎮此地。
陳平安笑著搖頭,“朝廷開掘龍宮一事,跟我毫無關係,大驪那邊也不知道我來這邊開館蒙學。”
高釀輕輕點頭,心領神會,自己絕不可有任何畫蛇添足的言行,此身生前公門修行數十載,後來又在紫-陽府那邊混飯吃,功力都擺在那邊呢。
高釀從懷中掏出那幾本書籍,雙手遞給陳平安,輕聲道:“陳山主,薄禮一份,不成敬意。”
“有書真富貴,無官一身輕,這就是高老哥唯一不如我的地方了。”
陳平安沒有客氣,接過書籍,與高釀道了一聲謝,拍了拍書籍,笑言一句就收入了袖中,說道:“高老哥不是外人,以後忙裡偷閒,多來這邊坐坐。”
這就有點措手不及了,高釀既受寵若驚又為難,畢竟再想要找到與那幾本書籍品相差不多的孤本,並不容易,隻是再不容易,總好過參加披雲山魏山君的夜遊宴,再說了,這種私誼,能夠與年輕隱官麵對麵單獨閒聊,可遇不可求,又豈是那種鬨哄哄兩三百號賓客聚在一起的夜遊宴能比的?彆說是幾本,就是三十本,高釀都願意找人借錢、賒賬去購買。
高釀環顧四周,感慨道:“陳山主選擇在此結茅修行,真是出人意料。一般的隱世高人,所謂中歲頗好道,無非是與鬆風、山月為友,陳山主就不同,反其道行之,神人,確是神人,神乎其神。”
這點馬屁,陳平安早就習以為常了,微笑道:“不算嚴格意義上的修行,坐館教書而已,對了,如今我化名陳跡,高老哥對我直呼其名就是了,否則次數一多,時日久了,容易露出馬腳。”
高釀略微思量,重重一拍膝蓋,作拍案叫絕狀,沉聲道:“好,這個化名好,蘇子有雲,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陳山主單取一個‘跡’字,走字旁,一個亦字,陳山主是外鄉人,又剛好契合了那句我亦是行人,妙極!”
在灶房那邊忙碌的趙樹下聽得一愣一愣,差點誤以為這位高河神是被草頭鋪子的賈老道長附體了。
陳平安喊了聲趙樹下,讓這位弟子去拿些番薯乾來待客,再幫忙介紹起趙樹下的身份,親傳弟子。
高釀站起身,從趙樹下手中接過番薯乾,說了幾句類似名師出高徒的客氣話,趙樹下就又覺得河神似乎要比賈老神仙遜色一籌。
陳平安隨口問道:“如今看管那座龍宮大門的大驪修士,以誰為首?”
高釀答道:“明麵上領頭管事的,好像是一位風雪廟譜牒女修,叫餘蕙亭,她有個大驪隨軍修士的身份。至於暗地裡朝廷是如何安排的,我暫時不太清楚。”
陳平安點頭道:“按照宗門譜牒輩分,魏晉是她不同道脈法統的師叔。”
聽米大劍仙提起過,當年他給長春宮那幾位女修護道曆練,中途曾經遇到過一個頗為不俗的女子,纖細腰肢,懸佩大驪鐵騎的邊軍製式戰刀,穿一身窄袖錦衣和墨色紗褲,最奇異的腳上那雙繡鞋,鞋尖墜有兩粒“龍眼”寶珠……其實米裕說得要更詳細,隱官大人也就隻是聽了一耳朵。
高釀恍然道:“原來如此。”
不愧是名動天下的隱官大人,言語中提起那位風雪廟神仙台的魏大劍仙,名義上的一洲劍道魁首,就是可以如此隨意。
在高釀百般感慨之時,陳平安瞬間站起身,神色凝重,“高釀,恕不待客,我有事要忙,你也立即運轉神通返回水府,速去!”
高釀摸不著頭腦,卻不敢有絲毫猶豫,迅速施展水法神通,沿著那條浯溪返回細眉河水府,一鼓作氣奔入金身神像之內。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終於來了,罵了一句狗日的周密。
刹那之間,陳平安就像被強行拽入一處天外天的太虛境界中。
第一眼所見,是禮聖那尊大如星辰的巍峨法相。
然後白帝城鄭居中,符籙於玄,純陽呂喦,甚至還有李-希聖,小陌,以及謝狗,或者說是白景!
還有一位陳平安並不認識的青年修士,卻站在了禮聖之後,眾人之前。
果不其然,蠻荒天下要試圖撞穿浩然天下!
猶如兩條蹈虛飛舟迎頭相撞!
要以此徹底斷絕禮聖躋身十五境的道路。
小陌已經現出真身,白衣縹緲,以心聲說道:“公子,按照鄭城主的推衍,蠻荒天下選擇的切入口,首選曾是扶搖洲,其次就是我們大驪禺州,現在似乎換成了庾謹的海底老巢。”
白景微笑道:“虧得我做事穩重,沒有隨便打開那隻匣子。”
鄭居中說道:“有勞陳山主收斂全部心神,再祭出兩把飛劍了。”
陳平安點點頭。
李-希聖微笑道:“我來輔佐陳山主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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