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沉說道:“竹枝派有兩座山頭,如今是裁玉山一脈得勢,其實早先祖山是雞足山,而雞足山那邊,曆史上,曾經就有一位常駐世間的羅漢。至於佛法緣由,曆史久遠,無據可查,也沒有當麵詢問的機會,貧道就隻能作些合乎常理的揣度,比如佛家八部眾,其中有龍眾,而古蜀地界,蛟龍出沒,數量之多冠絕數座天下,沒有之一。”
“你那君倩師兄。還有那位造成斬龍一役的陳清流,鄭先生的傳道恩師,那位如今重返十四境的陳大仙君,他的修道之地,在流霞洲青宮山,證道之地卻是在寶瓶洲,而他躋身十四境劍修的證道之路,類似佛門發願。”
“崔東山心心念念卻苦尋不得的蟬蛻洞天,裡邊那些劍仙遺蛻,還有諸多蛟龍骸骨,在因果上未曾落空。”
昔年龍泉郡境內的每座龍窯,都有個經驗老道的老師傅負責把關,陳平安所在窯口,就是那個姚老頭。
佛家說娑婆世界,人人置身火宅內。
“遠古天庭轄下的一眾海上、陸地龍王,職掌行雲布雨,那麼他們最主要的上司之一,便是兩位雨師。”
“你家鄉那邊,還有一個名叫蘇旱的窯工,他的侄女,也就是後來楊老頭的拳法徒弟之一,蘇店,小名胭脂。楊老頭收徒,隻教拳法,從來不傳仙術道法。”
陳平安終於開口言語,點頭道:“懂了。”
在藥鋪楊老頭看來,萬年之後,作為純粹武夫,才有機會蹚出一條真正的成神之路。
這是萬年之前,隻差一步半步就能走通的一條道路,可既然兵家初祖未能登頂,所以萬年之後,還是一條嶄新道路。
遠古女子雨師,在驪珠洞天的轉世,卻名為蘇旱,還是一個被罵成娘娘腔的男子。
造化弄人,不知不覺,雨師燒火。
家鄉那邊的龍窯窯口,都號稱自家的千年窯火不斷。而陳平安和劉羨陽所在窯口,最終因為一場蘇旱看管失責而導致窯火滅了,才有了之後的一係列波折,風雨欲來,一時間天地晦暗,最終又被撥開雲霧,一座驪珠洞天,小鎮的所有年輕一輩,都有了各自的未來。
陳平安和陸沉緩步走回村塾那邊,趙樹下和寧吉還沒睡,實屬正常,能睡著才叫怪事。
老秀才還在屋內睡覺,陸沉準備告辭離去,酒也喝了,宵夜也吃了,再賴著不走,就有點礙眼了。
陸沉摘下腰間那隻黑色布囊,遞向寧吉,笑道:“故人遺物,落在貧道手上沒有半點用處,隻有吃灰的份,暴殄天物。寧吉,你喜歡上山采藥,就送給你了。將來遇到一些個危險境地,倘若身邊沒有幫手,無人護道,可以憑此自救,記得先前你我約定好的那個暗號吧,搖晃這隻青囊,稱呼一聲就成。至於將來如何救人,求學路上,登山途中,不用著急,走一步看一步。”
少年還是單純,沒有著急接過那份臨彆贈禮,滿臉疑惑道:“陸掌教,什麼暗號?”
陸沉嬉皮笑臉,強行將那隻青囊塞到寧吉手裡,伸手拍了拍寧吉的肩膀,“就是那三個字的稱呼,涉及咱倆的……私誼,先前與你說過一遍的,好好回想一下。”
寧吉思量片刻,好像想起了那個稱呼,小師父?寧吉雖然對儒家門戶規矩和山上修行事,一竅不通,但是直覺告訴少年,此事可能於禮不合,所以少年下意識轉頭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雖然不明就裡,不過信得過少年的心性,也信得過陸沉,微笑道:“在陸道長這邊,不用那麼刻板,可以隨意些。”
這也是寧吉自己的緣法。為人師者,傳道授業解惑,總不能覺得將學生弟子變成自己才算好,反而是大忌。
在這之前,陸沉還送了一對印章給寧吉,分彆是“開卷有益”和“寧吉讀過”。
連同那隻青囊在內,分量最重的禮物,當然還是那個看似虛無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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緲的稱呼,小師父。
這也是陸沉的一種破例攬事,等於並未將已經敬過拜師茶的寧吉全然交付陳平安,就是說,有這麼一層關係在,以後寧吉的所作所為,不管好與壞,陸沉都是要分攤一部分因果的。
陸沉笑道:“玉宣國京城永嘉縣那邊,不用擔心,你爺爺是有個晚福的人。”
“寧吉,臨彆之前,貧道也要與你說幾句場麵話,求學之人,在誌不在識,修道之士,在道不在術。”
“剛剛登山修行的練氣士,初修內景篇,內者心也,景者象也。外象即人身小天地之外,日月星辰山川雲霞雨雪萬物之象,內象即自身皮囊之內血肉筋骨臟腑魂魄之象。心居身內,存思觀想,天運神籌。此間玄妙,言語說不清道不明,以後需要你自己去細細體會。”
“少年有青雲誌,任俠意氣,作白雪文章,當然是好事,可是切記一點,為人若無器量,自己心中無容他人之地,終究隻是血氣之私,技能之末。恐怕隻會把腳下道路越走越窄。”
前者道家秘訣,後者是儒家道理。
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少年讀書,年少修行,立誌都是第一要務。
“所謂傳道,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所謂護道,就像帶著誰去一座廟燒香,進了山門,香還是要自己燒、自己香的。”
陸沉指了指學塾不遠處的山頭,一本正經說道:“見過了此山,覺得風景很好,以後再去見披雲山,就覺得那邊更好,這很好,可若是覺得此山就沒那麼好了,當真好嗎?”
陸沉咳嗽一聲,“貧道的意思,是說以後可不能見著了陳先生的好,就覺得貧道哪哪都不好。”
陳平安很捧場,笑道:“寧吉,也彆領略過了陸掌教那種道術兩契的神仙風采,就嫌棄自己先生的學問淺薄。”
寧吉靦腆一笑。
陸沉笑問道:“你們知不知道人世間的第一張符籙,是何物?”
寧吉茫然。
不像寧吉這個小師弟,趙樹下因為在落魄山那邊耳濡目染,也曾遊曆兩洲山河,所以趙樹下開始皺眉思索。
陸沉笑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貧道分明已經給出答案了嘛。”
寧吉愈發疑惑。
趙樹下默不作聲。
陳平安其實已經猜出答案。
以前隻是有幾分猜測,既然陸沉有此問,陳平安就確定了。
陸沉的答案,難猜是難猜,隻是說簡單也簡單,就是“聲音”。
例如儒家聖賢的口含天憲,道教真人的言出法隨,還有佛門的密言咒語。
陳平安的符籙分身之一,禹州境內在那座律宗寺廟內抄經的年邁儒生,每逢雲起,小沙彌叩窗相邀,就會一起去山中崖畔涼亭。
那個“陳平安”每次在那聚仙崖觀看雲海,都會擺出一個古怪姿勢,念出一串音節。
陸沉笑眯眯抖了抖袖子,輕輕打了個清脆響指。
在寧吉和趙樹下視野中,隻見那空中的細微紋路,連綿起伏,如一幅漣漪陣陣的水文畫卷。
為何符籙修士的門檻那麼高?
原因很簡單,早先天底下最適宜畫符的“道士”,其實本該就是走一條肉身成神登天路的純粹武夫。
一氣嗬成。
“寧吉,以後跟在你先生身邊,可以多研究術算一道。”
陸沉收起那份異象,笑著建議道,“諸子百家,蔚為大觀,其中術算家在紙上花費功夫極多,可惜最後卻跟商家的處境差不多,被視為賤末小道,這肯定是不對的。”
在術算一途,文聖一脈嫡傳弟子當中,可能除了陳平安,其餘個個都是高手。
崔瀺和齊靜春,都是那種一眼就可以看出答案的人。
他們甚至可以給這個世界“解難題”、甚至是“出難題”。
此外左右師兄和君倩師兄,隻是相對遜色一籌,有大師兄崔瀺和小師弟齊靜春,在道統學脈之內大放異彩,他們才會顯得籍籍無名,平淡無奇。
至於陳平安,當年在避暑行宮,閒暇時就經常翻看術算專著,這也是後來陳平安為何會在蜃景城黃花觀,對那位皇子刮目相看。
在劍氣長城,後來如願成為陳平安弟子的郭竹酒,她經常攤開那些術算書籍,指指點點,自顧自言語,算你厲害,以後再收拾你們。反而是林君璧、曹袞幾個外鄉劍修,都是拿術算解題當消遣的聰明人,還喜歡各自出題,為難他人。當年唯一能夠給本土劍修撐場子、爭回麵子的劍修,還得是劍仙愁苗。
陸沉轉頭望向那個青年武夫,“既有耐心,也有明師,貧道相信你肯定可以大器晚成。”
趙樹下一愣,出乎禮數,與這位仿佛突然蹦出一句“讖語”的陸掌教拱手致謝。
其實對於自己的武學成就,將來到底能夠走到哪個高度,趙樹下想得不多。
先前在落魄山竹樓二樓,趙樹下成為了陳平安在拳法一道的關門弟子。
隻是這種身份,屬於一種自家門戶的內定,無法在落魄山的金玉譜牒上邊顯現出來,有點類似官史與私家史書的關係。
當然不是說陳平安收了趙樹下作關門弟子,就無法給彆人教拳了,隻不過名分已定,以後與陳平安學拳之人,如寧吉,就真的隻是學拳了。
山上練氣士,尤其是成名已久的修士,收取關門弟子,是自身修道之外一等一的大事。
就像山下的江湖人士,上了歲數,想要金盆洗手,徹底退出江湖,肯定是要大辦一場的。
放眼整個浩然天下,曆史上,大修士收取了關門弟子,結果之後瞧見了根骨資質極好的修道胚子,又臨時反悔,這類情況也不是沒有,但師徒三人,往往都會在山上淪為笑柄。
如果是一位純粹武夫,到了不惑之年的歲數,自然不算年輕了。
可陳平安不僅僅是武夫,更是一位劍修,所以還很年輕,想必寧吉成為陳平安的關門弟子,可能性不大。
陸沉沒來由說道:“寧吉,將來求學有成了,你總有回鄉祭祖的一天,那貧道就再與你說點與之相關的小學問,地理堪輿一道,不提山頂風光,隻說在半山腰處,大致分出了兩個派彆,其中一種屋宅擇地之法,純取五行八卦,以定生克之理。另外一種主於形勢,原其說起,即其所止,以定向位,龍穴沙水之相配。在形家看來,山如草木,有乾有枝,受山川之氣,如火鏡之照日,枯骨可以福及子孫。吉地發福,理可信否?”
陸沉自問自答道:“不可全信,不可全然不信。”
寧吉神色複雜,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點點頭,將那隻布囊好好收起,就當是與這些白得的學問,少年與陸道長一並道謝了。
雖然隻是小憩片刻,至多半個時辰而已,老秀才好似睡覺了個飽,精神煥發,矮小老人滿臉笑意,雙臂彎曲手肘,不斷轉動,走到門口這邊,調侃道:“陸掌教學問那麼大,怎麼做起抄書照搬的勾當了,如果我沒有記錯,這些內容,出自一本文人讀書筆記?叫什麼來著?”
陳平安笑著接話道:“出自那本《陔餘叢考》的葬術篇,比較生僻,書商版刻不多。”
陸沉也不覺尷尬,論臉皮厚度,要說老秀才天下第一,阿良第二,貧道怎麼都能排第三吧?
老秀才跨出門檻,似乎極有談興,與那少年娓娓道來,“哪怕君子之澤五世而斬,聖賢依舊隻是勸人行善,且聖賢看待富貴福澤事甚是平常,不怕後世子孫賢而貧,隻怕子孫不賢而富貴。俗人隻以富貴為福,不知惜福為福。陋矣哉。”
“因此,所謂**之外,聖人存而不論。小道必有可觀,致遠恐泥,是以君子不為也。”
“故而,風水相地,這類書籍成百上千,諸多文字流傳,原是笨訣。君子隻論修身,不講相地,擇葬本是修身中一事。不然古今豪閥世族、山上神仙,何以不皆得吉地,一路福澤綿延千百年一萬年?為何他們亦如一般門戶,常有橫禍,甚至有可能比尋常老百姓災殃更大,動輒殃及滿門?”
“災沴,天時也。治亂,國運也。陰騭,祖宗功德也。作孽行善,人事也。假定,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那麼天運興衰,又會隨人和轉移,繼而反過來影響地利。暫且退一步說,縱觀相書、地理書千百部,其中有一語,頗能裨益世道人心。那就是‘福地陰宅必蔭後世心誠祭掃之人’,那些富貴浪蕩子,貧薄無賴漢,歲時不祭掃,即便上了墳頭,也是敷衍了事。試想一下,逝者若真泉下有知,祖宗有靈,見此光景,不得寒心?”
“由此再退一步,生者陽宅與死者墳地,都有實在的學問,可以仔細講究一番,認可子孫福報,可以由祖宗功德修來,以及被陰宅風水所蔭。那麼需要注意的,後世不為城郭道路,不為耕田犁地,不被豪族所奪,不必專求發福,但避山穀陰寒,免水災蟻患。同時需要避開五箭之地。離家百裡之外,路程過遠,終究每年祭祀不易,位於大族之旁,容易被強取豪奪。闔族公地,攢葬舊山,山主欲索要重價者,以及吉壤早已有主之地,等等,都要忌諱些,反過來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將來自己發跡了,也莫要為難他人。”
“大體上,選擇葬地若非內行,一般隻需氣象明邃,形勢寬淨,不必一一拘泥於天星地卦。去凶就吉,當自無恙,居止自安。”
“天地相合,以降甘露。陽氣俱蒸,土膏其動。春種秋收,夏暑冬寒,四季流轉,各有其理。人居其中,行事亦然。”
“無論是生前修身,還是選取死後休歇之地,我這邊倒是也有個最笨的笨訣,就八個字。”
說到這裡,老秀才撚須而笑,好像故意賣了個關子,更是相信自己的關門弟子,和學究天人的陸掌教,都能想得到那八個字。
陸沉微笑道:“老實做人,安心睡覺。”
陳平安說道:“公道求之,自有寬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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