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矮小精悍的漢子,肌膚黝黑,棉衣草鞋,貌獰氣勢粗,呼
沉穩綿長,一看就是個內外拳法兼修的練家子。
陳平安是在今天的拂曉時分,才帶著滿身酒氣返回狐國地界。
他們再乘坐一艘沛湘名下的私人仙家渡船,穿雲過霧,風馳電掣,直奔這座煙波浩渺的秋氣湖。
因為沛湘就在秋氣湖受邀貴客之列,持有湖山派頒發的通關文牒,是一塊靈氣如雲流轉於青山綠水間的羊脂玉牌。
再加上此次參與議事的大人物,幾乎都會帶上一撥美其名曰仙府嫡傳、自家子弟或是道友、扈從,所以頭戴帷帽的沛湘,今天身邊帶著陳山主,掌律長命,謝狗和郭竹酒,就隻是寥寥幾個“隨從”而已,故而一路暢通無阻。秋氣湖第一道“門房”那邊,一位道士裝束的練氣士,與一撥武把式共同負責鎮守關隘,道士還畢恭畢敬與沛湘一行人說了下榻地點,是那座靠近祖山湖心島的螺黛島,就在玉簪島旁邊,山頭稍矮些,但是靈氣要充沛幾分。客人你們來得稍晚,渡口那邊有專門一艘樓船恭候著諸位大駕。
道士神色謙恭,言語謹慎。顯而易見,作為大木觀的祖師堂成員之一,大致是曉得“狐國”一語分量的。
隻是把守關卡的那些男子武夫,難免心中猜測不已,狐國?完全沒聽說過,這是個什麼道場門派?
難不成真是狐魅成精再聚在一窩了?
再一看,真像,五人當中,四個都是年齡各異的女子,就是個頭懸殊,高高低低。
不說那個自稱是狐國之主的狐媚女子,因為戴著帷帽,隻見身段不見臉。
隻說那個一身雪白長袍的高挑女子,中人之姿,容貌確實很不出彩,倒是她那副婀娜身段,再加上那雙大長腿,嘖嘖,絕了!
這會兒不看臉,隻看那娘們的背影,就更好看了,而且除了腿長,她個頭真高啊。
教一眾男子隻覺得她那張臉蛋不好看,根本不算什麼,不打緊,瑕不掩瑜,隻要那婆娘願意,咱可是連兒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看來看去,就是那個青衫男子有點礙眼。
他們之所以不敢嘴花花,用葷話調侃她們半句,當然還是那塊湖山派頒發的玉牌使然。
每個擁有玉牌的成員,不是神仙就是怪,注定是讓他們再多幾條命都惹不起的那種來頭,沒必要為了二弟死了大哥,劃不來。
貂帽少女心中那個氣啊,以心聲告狀道:“郭盟主,咱們倆都被沛湘這個狐狸精和掌律長命搶走全部的風頭了。”
“看開些,習慣就好。”
郭竹酒拍了拍謝狗的貂帽,安穩道:“彆怨她們,要怪就怪你從上到下一根木樁似的,胸口腚兒都缺了幾斤肉。”
謝狗抽了抽鼻子,郭盟主這話說得委實傷感情了,用那頭小水怪的話說,就是寒了眾將士的心呢。
郭竹酒說道:“我們這一脈,必須個個說話忠言逆耳,可不能學裴師姐的那個山頭啊,若是一樣風氣,何必分你我。”
謝狗點頭道:“郭盟主此言在理,我早就覺得裴錢那一脈的風氣……不好背後說人壞話,反正我就是不習慣。”
“你這句話,深得我心。話雖如此,不過咱們山頭的功勞簿上邊,得給你記過一次,如果總計累積三次,就要被逐出門派了。”
“啊?”
“怕什麼,你還有一次機會。”
“啊?!”
“彆啊了,你回頭記得告訴先前擔任我們山頭掌律的箜篌一聲,她已經不是門派中人了,其實山頭如今就隻剩下咱們倆了,箜篌想要恢複譜牒身份,就得重新慢慢積攢功勞了,任重道遠,讓她再接再厲,大可不必氣餒。”
“……”
咱們山頭的門檻這麼高,規矩這麼重的嗎?
我與那個白發童子,好歹是倆飛升境啊。
好好好,如此才對啊,不愧是鐵麵無私郭盟主!
長命麵帶微笑,輕聲問道:“竹酒,覺得他們為何管得住嘴和手?”
郭竹酒想都不想,伸手指向前邊的秋氣湖,便脫口而出道:“此地人心如此湖,有江河過路,水脈相通,來來去去,消息就跟著靈通了,就可以知道外邊的天高地厚,做事情不敢由著性子胡來。真是小地方的,比如一個偏遠郡縣,消息閉塞,跟個水潭差不多,偶爾降雨,都是上邊的朝廷公文,除此之外,就再無外來渠道了,消息不暢,自成天地,不是當作威作福的土皇帝,就是豪強劣紳家的那種傻兒子,說話做事,缺根筋,都不過腦子的,也不能這麼說他們,其實都是心裡邊計較了後果之後的不計後果的,就像秋氣湖這裡,要不是有這麼一場議事,沒長見識,看那些男人會不會嘴花花幾句?毛手毛腳都有可能吧。”
沛湘愣了愣,不曾想少女劍修能夠說出這番話來,印象中的劍修,都是不太喜歡動腦筋的……當然落魄山和青萍劍宗除外。
記憶中,隻說郭竹酒這個很晚才來落魄山的小姑娘,她是陳山主的親傳弟子,瞧著就是個不愛說話的,在落魄山那邊,好像總是帶著貂帽少女和白發童子一起成天瞎胡鬨。
至於作為劍修的郭竹酒,她在拜劍台那邊又是如何光景,會不會變成另外一個人,沛湘當然不得而知,也不敢隨便探究。
謝狗更是佩服不已,豎起大拇指,“郭盟主,有見地!”
陳平安輕聲笑道:“不然你們以為?當初我把竹酒帶到避暑行宮,一半算是當時我這個不記名師父任人唯親了,一半是郭竹酒憑真本事進去的,如果老大劍仙不點頭,就算我親自舉薦竹酒,也是絕對做不到的事。你們該不會以為避暑行宮是誰想見就能進的吧,門檻很高的,就說我們米大劍仙,僥幸進了避暑行宮,不也是每天幫忙看大門的份,閒得很。竹酒可不一樣,我統計過,竹酒的功勞,雖說比不上那個腦子確實過於聰明了點的林君璧,但竹酒跟玄參他們幾個,無論才智與功勞,至少是同一水準的。”
郭竹酒嘿嘿笑著。
這可就是師父閉著眼睛抬愛自己的弟子嘍,她最多就是比一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還有羅真意他們幾個略好幾分。
來到楊柳依依的岸邊,陳平安舉目遠眺,說道:“比想象中的人數,要多很多啊。”
按照落魄山這邊最先的估算,福地各方勢力加在一起,差不多是三十位。
哪怕議事成員各自加上心腹和扈從,估計最多五十人。現在看來,落腳湖上各座島嶼的外鄉人,都快兩百了?至於岸邊一眼望去,不是路邊地攤就是臨時搭建的酒肆,熱鬨得就像趕集,讓陳平安一下子就想到青靈國旌陽府那邊的早酒習俗,喝了早酒至少半天醉醺醺,走路如行雲流水,可是不喝早酒就一天打不起精神,還是喝好。
先前高君作為牽頭人,連同她在內,還有湖山派一眾練氣士紛紛下山,各自手持一封掌門密信,四散而走,聯絡天下。
隻說此次受邀的純粹武夫,就必須是六境武夫。隻是相對於練氣士和各路神靈,這些武學宗師,仍然顯得有點勢單力薄。
可這就是一種無形中的大勢所趨。
沛湘笑道:“有一說一,這件事真怨不得高掌門,她事先與我們都有過提醒,在信上明說了此次議事不可外傳,可是總有管不住嘴的喜歡往外傳,於是朋友喊朋友,誰都想要摻和一腳了。秋氣湖這邊總不能趕人,至少將閒雜人等,都攔在了岸邊。”
謝狗嗤笑道:“提醒?是暗示才對吧。她擺明了就是故意為之,仗著人多勢眾,才好為這座天下爭取更大的利益。若是此次議事,我們落魄山表現得過於強勢,整座天下,山上山下,很快就都曉得她是如何據理力爭了。如果我們好說話,她也不虧,這筆買賣,她跟湖山派反正怎麼都是賺的,名利雙收,今天掙到了,至於高君以後如何謀劃,可想而知。”
掌律長命笑著點頭,確實是這麼個理兒。說到底,高掌門在落魄山做客的那些日子,還是太輕鬆愜意了。
沛湘聞言悚然,趕緊用眼角餘光瞥了眼年輕隱官。
她可是聽說過倒懸山春幡齋那場議事的大致過程。
貂帽少女的言語,會不會就是陳山主的某種表態?
沛湘本來以為陳平安這趟出門,身邊沒有跟著那個黃帽青鞋的小陌先生,就隻是帶了掌律長命,這麼一個有分量的集靈峰祖師堂成員,所以絕對算不上是興師動眾,雖說昨夜院中小敘,掌律長命還是說了幾句暗藏殺機的內容,但是比起沛湘最早的設想場景,劍修聯袂遠遊福地,武學宗師禦風同來,在那秋氣湖大木觀內一起現身,可不就是第二場春幡齋議事堂了?
陳平安笑道:“沒什麼,人之常情,如果高君不這麼做,她隻知道謀取一己之私,才教人覺得失望。”
一聽山主都這麼說了,謝狗立即轉變口風,點頭說道:“何況此事還是需要冒很大風險的,吃力不討好,一個不小心就會跟我們交惡,高君不是一般練氣士,她去過落魄山,對浩然天下有足夠的了解,高君還敢這麼做,等於是將自己的全部身家性命和湖山派的榮辱興亡,一並放在了賭桌上邊,很難得。”
郭竹酒拍了拍貂帽,“風氣很正,鐵骨錚錚,我撿到寶了。”
謝狗心裡委屈,我要不是為了當個更大的官,豈會如此見風使舵。咱們那位長命道友,可不就是這麼當上的一山掌律?
長命以心聲問道:“公子,為何不讓高君真正了解我們落魄山的實力?”
陳平安以心聲詳細解釋道:“既是周首席的建議,也是我先前早有的猶豫。周首席說有些錯誤是一定會犯的,躲不掉,攔不住,甚至都沒辦法防患於未然。管理一座福地,既不能放任不管,約束太過鬆散,就會人心不足,‘人心不足’此說,不是貶義,站在福地有靈眾生的立場,無論是追求長生大道的仙師,還是總有拳要向高處問的純粹武夫,誰樂意頭頂有個礙眼的所謂老天爺,他們不得嘗試著掰掰手腕?但是人心不足,既可以延伸為勇猛精進,也可以衍生為貪得無厭,這就很麻煩了。”
“也不能太過嚴苛,越是嚴防死守,就會硬碰硬,所有被我們落魄山用鐵腕強行壓下的人和人心,就會在人間藏得越來越深,它們會選擇暫時匍匐在大地上,卻抬著頭,用一種充滿仇視的眼神,看著……我,我們落魄山。等到數量越來越多,星星點點,人心彙聚,終有一天,先是如火苗竄入一大叢茅草堆的深處,不會很快就燃起大火,但是等到升起煙霧,我們就得趕過去,然後就是第二處,第三處,越來越多,最可怕的,還是天地肅殺、人心奮起的火苗一同點亮,最終人間大火燎原,一起……登天,慷慨赴死,寧肯玉石俱焚,人間眾生也絕不與天低頭。”
“可要說堵不如疏,道理很簡單,做起來就難了。落魄山和蓮藕福地的關係,人有主從關係,事有先後順序,要說唯一能夠徹底解決隱患的手段,倒也不是沒有,我先前曾跟周首席細聊過此事,比如我們落魄山在福地這邊創建一個類似下宗的仙府,必須至少擁有兩位玉璞境,馬上頂替掉湖山派的位置,二十位下宗修士行走人間,暫時擱置修行二十年,在此入鄉隨俗,同時將大小五嶽山君至少更換大半,趁著各國朝廷還沒有回過神來,就迅速掌握封正山水神靈的大權,領銜山上,再將整個山水官場作為第二道場,但是如此一來,蓮藕福地就會變成一座……規矩森嚴的官場,再不是生機勃勃的一座完整天下了。”
“如果還是下等品秩的舊藕花福地,練氣士寥寥無幾,金身境武夫屈指可數,一個蘿卜一個坑,其實很好辦。”
“即便是慢慢提升到中等福地,也還好,落魄山和福地都有一個磨合期,雙方的耐心,試錯的本錢,都是有餘的。”
聽到這裡,掌律長命愧疚道:“山主不在家,是我們拔苗助長了。”
陳平安笑著搖頭,“這就是你想多了,除了自己修身之外,隻要涉及外人與世事,天底下能有幾件百利而無一害的事情?”
“歸根結底,這就是老觀主給落魄山出的一道考題。難度可大可小,單純就事論事,難度可以很小,事上加心,可以很大。”
“說得簡單點,老觀主就是在看,看四分之一的藕花福地,落在我手上,是變成玉圭宗薑氏的雲窟福地,還是變成……”
“青冥天下的白玉京。”
掌律長命聽到這裡,道心一震。
陳平安還是神色從容,意態閒適,微笑道:“老觀主在等著看一個笑話,陳平安會不會在跟餘鬥問劍之前,還沒去青冥天下,尚未見著白玉京,落魄山就已經是第二座白玉京,陳平安就已經變成了藕花福地的餘鬥。”
本就肌膚勝雪的掌律長命霎時間臉色慘白。
她百思不得其解,問道:“老觀主為何如此針對公子?”
陳平安低頭看了眼腳上的布鞋,笑了笑,搖頭解釋道:“不是那種看我不順眼的刻意針對,道行高如老觀主,針對一個昔年的泥腿子少年,太跌份了,根本不至於,何況老觀主在我心目中,算是這輩子遇見的第二個‘公道人’。嗯,就是公道,若說這位前輩厚道,是罵他呢。”
“大概老觀主是覺得……一個人說的大話,就得有大事功與之匹配,老觀主不去管彆人,可既然陳平安是與他當麵說的,那就彆想重重拿起,輕輕放下了。可能在老觀主看來,一個人的心裡話,說不說出口,也有主從之分,憋著,就是言語的主人,憋不住,就得跟著那句話趕路了。”
長命心情複雜,輕聲道:“公子,一定不會變成那樣,對不對?”
“一定如何或不如何,可能是一個無法預料的客觀結果。”
陳平安笑了笑,伸手握拳,輕輕敲打心口,“想要如何和不如何,興許才是更為重要的主觀意願。但問耕耘,莫問收獲。”
沉默片刻,陳平安笑道:“我剛剛想到一個先後順序。”
“相信事在人為,畢竟事與願違。就是失望。”
“畢竟事與願違,相信事在人為。就是希望。”
長命細細嚼著這兩句話,有些不確定,問道:“公子,好像第一種失望,也還湊合?”
陳平安笑著點頭,“不愧是長命道友,一語中的。”
長命剛要說什麼,陳平安突然說道:“沛湘,昨天之所以詢問那些狐國譜牒修士,陸掌教從他的某位師叔那邊,得知一事,再讓我轉告給你,以後狐國之內,可能會出現一位大道成就很高的狐魅。她什麼時候出現了,以後再被我遇到了,可能會為她護道一場。”
不出意外,等到她躋身洞府境,陳平安就會賜予真名“粹白”。
沛湘聞言,直言不諱,說出口自己的第一個念頭,“這小妮子如此福緣深厚,她以後不會跟我搶狐國之主的位置吧?”
陳平安啞然失笑。
沛湘當狐國之主,還是很穩當的。
謝狗伸出大拇指,讚歎道:“頭戴帷帽藏藏掖掖的沛湘姐姐,雖說曲線畢露,有些富態,卻心直口快,真是個爽利人!”
沛湘被這貂帽少女如此誇獎,半點都高興不起來,反而由衷覺得自己確實不太聰明。
如今形同封山的狐國,現如今的修行道路,是有個次序的。比如按照落魄山跟狐國簽訂的那份約定,每當狐魅有望躋身洞府境之時,就可以外出,去紅塵曆練。看似是單獨外出,實則狐國都會秘密安排一兩位護道人,記錄在冊,而後者在給低境界晚輩護道的同時,其實落魄山和沛湘都心知肚明,各自不說破而已,比如後者其實是可以借機曆練紅塵一場的,比如發生一段露水姻緣,但是不可久留狐國外界、不可泄露狐國所在而已。以後再等到福地四國的市井百姓,逐漸習慣了山上“果真如書上傳聞、外界都說是如此”有神仙這些存在,曉得了原來人間有鬼物精怪行走。熬過三五十年,至多一甲子,就會讓狐國打開門戶,狐魅與外邊的練氣士、讀書人,雙方再無門禁,都可以自由出入。
就像沛湘先前跑去落魄山,與朱斂倒苦水,或者說是做些鋪墊,如今自家狐國之內,確實有不少習慣了花紅酒綠的譜牒修士,覺得相較於以往的人間繁華的車水馬龍,如今太過苦悶無聊了,她們在狐國裡邊各占一方,所在道場府邸,天地間的靈氣確是翻倍了,但是狐族與一般練氣士畢竟不同,他們視若危途的紅塵滾滾,狐族卻是將其視為自家砥礪道心的第二道場所在。
連同早先得到答案之前的沛湘在內,其實都不理解作為狐國“太上皇”的年輕山主,他到底是怎麼想的,放著偌大一個聚寶盆,不去好好經營,竟然封山了,有錢不賺,圖個什麼?那位據說年紀輕輕的陳山主,難不成真是個古板迂腐的正人君子道學家?
跟朱斂聊過之後,沛湘才知道陳山主的這番良苦用心。
也好,人間清苦有回甘,就信一次。
沛湘願意相信陳平安和落魄山,準確說來,她還是相信朱斂。
陳平安自言自語道:“既然書上有主人公,也就有了作惡多端的反派,或者隻因為與主公人站在了對立麵,雙方所處陣營不同,就還是不討喜。”
謝狗揉著貂帽,躍躍欲試,神采奕奕,“當反派?還是那種最大的幕後反派?!山主,這個我拿手啊!”
如今已經貴為次席供奉,再往上升遷,就必須是首席供奉了嘛。那不就與當掌律的長命平起平坐了?
郭竹酒拍了拍謝狗的手背,提醒道:“你這個叫一門心思謀朝篡位的反賊,還當不了那種城府深沉、花樣百出的大反派。”
謝狗咧嘴一笑。
自己那串道號的舊主人,大概都不會這麼想?
謝狗看了眼自家山主,書上有句詩,湖邊多少遊湖者,幾人著眼到青山。嘿,幾人著眼到青衫。
陳平安說道:“你們都跟著沛湘登船,繼續用狐國修士的譜牒身份就是了,我稍晚再去拜訪大木觀。”
郭竹酒好奇問道:“師父?”
陳平安點頭笑道:“當回反派。”
謝狗摩拳擦掌,“好啊,這敢情好,山主,反派身邊不得有個狗腿幫閒啊?”
郭竹酒說道:“那隻是被主公人隨便一拳打死的小反派,跟主人公鬥智鬥勇棋輸一著的中反派,也沒啥意思,師父這種大反派,用不著幫手。”
————
青冥天下,蘄州,玄都觀。
上次吳霜降登門拜訪,主動顯露十四境修為,孫道長知道他的意思,當然吳霜降是絕頂聰明的人,不用說什麼,就知道了孫道長的意思。
雖然雙方仇敵都是同一人,但是我孫懷中不會跟你吳霜降聯手。
玄都觀跟歲除宮,更不會成為盟友。
玄都觀在孫觀主的師姐王孫手上,就逐漸養成了一個好習慣,一個讓青冥天下談虎色變的優良傳統,“給某位道友單挑一大群人的機會”。
但是這一次,玄都觀的孫道長,決定獨自出門遠遊一趟,來一場真正意義上的單挑。
今天。
屋內有木架,擱放著一隻臉盆,此刻打滿了水,老道士搬了條凳子坐下,摘下道簪,解開發髻,手裡拿著皂角,開始洗頭。
一開始他還與門口那位扯幾句閒天,隻是她不說話,老道士也就閉嘴了,省得一向耐心不好的師姐覺著煩。
王孫默默坐在門檻那邊。
還是少女姿容的師姐,背對著屋內那個容貌蒼老的師弟。
她知道自己很傷感。但是等她伸出手指擦了擦眼角,卻沒有什麼眼淚。
自幼就道心清澈通明,其實並不好,彆人傷透了心,就會沉默卻撕心裂肺,或是嚎啕大哭滿臉淚水。
但是她就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捫心自問,為何傷不透道心。
她問道:“小孫,不能不去嗎?”
這次輪到屋內安安靜靜不說話了。
她沉默片刻,又問:“就不能晚些再走嗎?比如等我躋身十四境再說?”
屋內老人輕聲笑道:“師姐資質好,道心更好,不躋身十四境才叫意外,師姐躋身十四境,隻是早晚的事,既然如此,早走晚走就沒差彆了。我都放心的。”
王孫問道:“不然我幫你點燃一盞續命燈?”
老人笑道:“你雖然是師姐,可我卻是觀主。王孫,你自己說說看,該聽誰的。”
王孫低下頭,呆呆望向遠方。
老道士洗過頭,重新紮好發髻,彆好道簪,老人伸手搓著臉,笑道:“久違的神清氣爽。”
轉頭望向門口那邊,老人笑道:“師姐,之前遊曆浩然,曾經在一本書上看到個道理,覺得很好。”
“說來聽聽。”
“譬如一燈,燃百千燈,冥者皆明,明終不儘。”
“這不是佛家語嗎?”
“天底下的道理,又不分門戶,總不是誰家有理就彆家就無理的。對吧。”
“那就對吧。”
老人說道:“其實如今世道不錯。”
停頓片刻,老人補了一句,“不過呢,可以更好。”
汝州邊境,一個小國的潁川郡內,有一座地處偏遠的小道觀,名為靈境觀。
夜幕裡,身穿棉布道袍、腳踩一雙老棉鞋的少年,推開常伯的屋門,大搖大擺走入屋內。
桌上一盞油燈,一碟花生米。
老人斜了一眼少年,沒有作聲,繼續看自己的書。
送君千裡終須一彆。
不過現在說這個,好像還為時尚早。
老人將碟子往少年那邊推了推。
陳叢伸手撚起一粒花生米丟入嘴裡,瞥了眼常伯手裡的那本舊書籍,好奇問道:“翻來覆去看,都多少遍了,有意思麼。”
常伯神色淡然道:“讀書百遍其義自見。”
陳叢不耐煩聽這些空泛道理,笑嘻嘻道:“常伯,勞累一天了,肩膀酸不酸,我給你揉揉?”
常伯沒好氣道:“少跟我來這一套,有屁快放。”
陳叢到底還是少年心性,打趣道:“常伯,咱們相依為命這麼多年了,可都沒走親戚串門,那麼你就我這麼一個親戚晚輩了吧?有沒有那種壓箱底的值錢物件啊?我也不貪你這個,就是拿出來瞧瞧,過過眼癮,長長見識。”
常伯笑道:“反正屋子就這麼點地方,儘管自己找去,隨便你小子翻箱倒櫃。找得出來,都算你本事,隻要值點錢的,就都歸你了。”
陳叢趴在桌上,愁眉不展,唉聲歎氣道:“常伯,咱們家這麼寒酸,在道觀也攢不下幾個錢,以後我可咋找媳婦啊。”
常伯忍住笑道:“你要是敢在這邊找一個,就算你本事大發了。是這個。”
陳叢斜眼望去,常伯朝自己豎起大拇指,滿臉促狹笑意。
少年便埋怨道:“老不正經。”
老人伸手一拍少年腦袋,“跟你說多少遍了,沒大沒小,難怪當不成讀書種子。”
陳叢繼續趴著,攤開手,一隻手敲打著桌麵,嘿嘿笑道:“讀書種子?那不得是天生的啊,常伯,給句準話,是希望我當那難如登天的正式授籙道官,還是退而求其,給你考個狀元好光耀門楣啊?事先說好了啊,我可沒那本事,所以千萬彆抱期望,省得一天比一天失望,咱倆大眼瞪小眼的,每天長籲短歎,到時候你煩我也煩,多不得勁兒,對吧?”
“隨遇而安就可以。”
老人神色慈祥,點點頭,撚指挑了挑燈花,笑道:“不失望,很好了。”
陳叢輕聲問道:“常伯,你多大歲數了。”
常伯看了眼少年,笑道:“暫時還死不了。”
陳叢呸呸呸幾聲,瞪眼道:“彆胡說,什麼死不死的,要活很久!”
老人笑著點頭。
陳叢一本正經問道:“常伯,聽說枸杞泡茶很滋補的,你需要不需要?”
老人笑眯眯抬起手掌,朝少年招了招手,這麼孝順,就把腦袋伸過來,幫你開開竅。
陳叢又不傻,說道:“常伯,我最近還真有個問題,有點犯迷糊,想不明白。”
常伯放下手中書籍,笑道:“說說看。”
陳叢說道:“書上既說大丈夫處世當掃除天下,安事一室乎?結果書上又說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這不是道理跟道理打架嘛,哪個對,誰能贏?”
常伯笑道:“一個是說心,一個是說事,你覺得是道理在打擂台,本身就是讀書不精,死讀書讀死書了,怨不得古人。”
陳叢皺著眉頭,“說得這麼玄乎?那我舉個例子,換成是你,到底是先有掃除天下的雄心壯誌,還是先跑去打掃屋子?”
老人意味深長道:“我會打掃屋子。”
陳叢哈哈大笑起來,蹦跳起身,“常伯,這可是你自己說的,那你每天還埋怨我偷懶個啥勁兒,沒道理的事情嘛,常伯,明兒繼續幫我打掃道觀啊,我可以睡個懶覺嘍。”
氣得老人站起身,跑去抄起牆角的一把掃帚,作勢就要揍那小崽子。
少年已經跑出門去,高抬腿,慢慢跑,轉頭笑。
常伯懷捧那把掃帚,站在門口,看著陳叢,笑罵一句臭小子。
少年如此性格,才是本來麵貌。
浩然天下的繡虎崔瀺,曾經親手將小師弟的一顆道心攪碎稀爛。
老人看了眼天色,收回視線,看著少年的背影,小師弟,很快就要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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