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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九十九章 若無其事(1 / 2)

天地清且明,一洗舊塵埃。

陳平安腋下夾著一把油紙傘,緩緩走向那棟租來的小宅子,雖說受傷不輕,但是身重卻放心。

繞過那座熟悉的衙神祠,以前擺算命攤子當道士的時候,陳平安就經常翻牆來這邊看那些胥吏的勾心鬥角,研究他們的話術。

施展望氣手段,發現了顧璨的蹤跡,陳平安與之心聲言語一句,給了顧璨一個地址,約定在那邊相見。

當然地仙和上五境修士往往都有遮蔽氣象的手段,顧璨是故意為之,擔心陳平安找他不見。

陳平安熟門熟路步入一條甜水胡同,遠處迎麵走來三位練家子,其中有個雙臂長及膝的精悍漢子,斜靠包裹,正在低聲言語,勸慰身旁一位麵如冠玉卻神色頹然的青年,“洪圖,你已非童子身又如何,雖不能如古時劍仙的超凡入化,學那開山祖師的飛劍取頭顱,也要做到塵世無敵、江湖揚名的地步才好。不可妄自菲薄,一味氣餒,空耗了光陰材力。”

青年神色木訥點點頭,不知是聽進去了,還是左耳進右耳出。

瞧見胡同拐角處的青衫身影,漢子快速掃了幾眼,並未太過上心,隻是愈發壓低了嗓音,先與那叫洪圖的青年叮囑幾句,再轉頭看了眼那個雙腳並攏跳方格的年輕女子,骨清神爽,容顏動人,見師叔的打量視線,立即規矩起來,漢子這才轉頭繼續與他們說道:“此次掌門命你們隨我下山,遊曆七國行百萬裡,才可返回門派,便是希望你們明白一個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的道理,須知埋沒風塵的奇人異士,數不勝數。往往隻因緣法未到,真人不露相,或在鬨市擦肩而過,或是對麵不相識。”

好巧不巧,那女子一挑眉頭,忍不住笑道:“師叔,前麵就有人背劍而走,他是不是師叔所謂的高人啊”

漢子有些話不宜說出口,此次離開門派,紅塵曆練,一來是讓洪圖散散心,不要死氣沉沉,總覺得沒辦法修煉仙家法術了就心生絕望,促成他在江湖上做成幾件俠義事,幫他重提心氣。再者就是讓身後這位掌門暗中欽點為繼任者的親傳弟子,多見識見識江湖,主要是來這玉宣國京城某座道觀,幫她尋得一樁仙家機緣。原來她天庭眉梢處,有天生的紅線三道,便是山上所謂殺劫太重的跡象,故而還需帶著她在紅塵中磨礪幾年,褪去渾身煞氣,曉得一個斂藏鋒芒的道理,才能研習吾家仙法。總而言之,就是要讓她知道比上遠遠不足,讓洪圖覺得比下綽綽有餘。掌門不可謂不良苦用心。

見與那位青衫客還隔著一大段距離,漢子仍是使用了師門不傳之秘的聚音成線手段,與兩位晚輩指點道:“寶樹,洪圖,我們行走江湖,與陌生人初次相逢,要看對方道行高低,武學深淺,會者不難,難者不會,切記額外留神觀察他們的呼吸和腳步,比如眼前此人,確有幾分武學功底,隻是臉色微白,呼吸微滯,清濁不一,每次腳步落地的力道都不均勻,看得出來,原先底子打熬的不錯,大概因為酒色過度的關係,神弱了一點。”

陳平安也隻好假裝聽不見這個評價。

隊伍中那個叫寶樹的年輕女子,確實適合修道。確是一塊璞玉,有地仙資質。

大概都算是應運而生了,這類人物,如今各座天下都有。各大宗門,有的忙了。

刑部粘杆郎早就秘密增派人手,去寶瓶洲甚至是桐葉洲尋找各色修道胚子。

大驪朝廷送給落魄山的十六位天才,已經乘坐軍方渡船,就快就會到達牛角渡。

女子問道:“高師叔,聽賀師伯說世間有那仙家渡口、客棧和渡船,隻要被人找到確切地址,就會瞧見滿眼的修道之士、煉氣神仙”

漢子笑道:“說得輕巧,哪有那麼容易遇見。你賀師伯,當年也不過是誤打誤撞,才偶然在荒山廢觀內遇見了一撥煉氣士。”

“聽掌門說過,自古以來,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陸地神仙之流,他們在學道之初,多有門規師命,教他們立下誓言,在凡俗麵前不可隨便顯聖,不可在山外隨意施展仙法,不可在山外紅塵裡沽名釣譽,貪戀世俗富貴,免得誤人子弟,讓他們誤以為煉氣修道是坦途,是什麼捷徑。”

“就說我們門派的那位開山祖師,雖是天縱奇才,也需曆經千辛萬苦,功德圓滿之際,終於煉成一把飛劍,百丈之內,青光耀眼,隨意割取賊寇首級,如探囊取物,易於反掌,已是古時劍仙的境界。”

兩百多年前的老黃曆了,好好一處在方誌上仙跡眾多的山中仙府,逐漸淪為一座隻傳拳腳把式的江湖門派。

祖師留下的那幾卷道書,除了當代掌門,已經無人能夠研習。

豪閥家世也好,山中師傳也罷,就怕成為一種舊風流。

女子神色憧憬說道:“高師叔,聽說京城內有個姓吳的道長,精通命理,算卦很準,有那鐵口神斷的美譽,算命攤子就在附近,我們去瞧瞧”

漢子笑道:“市井露相不真人,這種人反而不太可能是神仙。等我們去了崇陽觀,你們若是還有閒心,可以自己去攤子碰碰運氣,假使那道人真是遊戲紅塵的奇人異士,也是你們該有的造化。”

一條胡同內,雙方走近了。

莫說是傳說中修道成仙的人,神滿再不思睡,便是江湖上習武小成之人,精神內斂,也不該這般白晝困倦,昏昏欲睡。

漢子看了眼對方,倍感惋惜,隻是不忘見縫插針,叮囑兩位師門晚輩,聚音成線道:“本派祖師有言,酒色財氣,物物纏定活人,日夜令人神枯。仙家清靜,方是上道,男女腥膻**,最誤長生。此人腳步輕浮,困倦異常,若是掌門師兄在此,隻需念動咒語,噀一口符水,噴在他臉上,便可解了睡魔夢魘的糾纏,恢複神思飽滿,如果往後能夠懂得節製,想必此人武學攀高之路,不會止步於此。”

雙方擦肩而過。

走出去十幾步,寶樹低聲笑道:“師父是出了名的宅心仁厚,按照他的脾氣,肯定會停下腳步,好好與此人掰扯幾句。”

與掌門同輩的,除了師叔高祝,私底下都說她的師父,就是個好好先生。遇見山外不平事,要管。碰著江湖不幸人,就幫。為此連累門派發展和自身修行頗多,掌門卻總說一句吃虧是福。她上山不久,這幾年無意間也聽到一些重話,說掌門正因為心腸太軟,道心不堅,不像個修道之人,才導致他空有學力而無道力。她內心深處,覺得這些說法,是對的。

修道之人就得有神仙中人的樣子,不該將一顆本該光芒萬丈的澄澈道心,放在爛泥潭裡,自汙神采。

洪圖不知是鬼使神差,還是福至心靈,驀然轉過頭,恰好瞧見那青衫背劍男子的轉頭望向自己這邊,他與之對視。

耳中聽得一個陌生嗓音言語道:“少俠若有閒情逸致,可以尋一尋那位吳道長的攤子,算一算前程如何,很靈的,價格公道童叟無欺,肯定不會糟踐了銀錢。”

洪圖內心震動,見對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興許是在示意自己耳尖,湊巧聽見了他們的對話,聊到了那個算命攤子。

洪圖轉身忙不迭問道:“懇請前輩賜教,若是有人習武較晚,且非童子身了,果真能成武學宗師!”

卻見那位不顯山不露水的青衫客,施展了一門好似輕騰術的梯雲縱手段,雙腳在空中互疊劈啪作響,轉瞬間身形便高出胡同翹簷,不見了蹤跡。

寶樹聽聞身後動靜,轉頭看了一眼,隻瞧見那抹青色衣角,她也不覺如何驚訝,問道:“師叔,是高手”

漢子也不覺得自己看走眼了,笑道:“動靜不小,高得有數。”

陳平安坐在一處屋頂,略作思量,看了眼折腰山方向,也不去為難馬苦玄那幾個尚未成氣候的弟子。

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再天經地義不過,不隻是自家事,是天下人的天下事。

至於那個根骨相當不錯宜入山修道的女子,能不能成為真正的修道之士,難說。

不是自誇,若是岑鴛機沒有遇到朱斂,蔣去沒有進入落魄山,多半就會泯然眾矣。

強提精神,陳平安選了一處僻靜巷弄,飄落在地,好久沒有這種想要大睡一覺、睡飽為止的狀態了。

顧璨一行人在永嘉縣穿街過巷,國師黃烈是個一問三不知的,還是婢女顧靈驗幫忙問路,才找到一條鳥不拉屎的僻靜小巷。

隻見小宅院門外,除了雙手籠袖蹲在門口台階上的陳平安,還站著一撥生麵孔,看樣子正在扯閒天。

陳平安有幾分難以遮掩的神色萎靡,分明受傷很重,這種熟悉的場景,讓顧璨臉色晦暗幾分。

顧璨緩步前行,以眼神詢問結果。

陳平安心聲說道:“還行,是一種能夠接受的代價。夜遊劍折斷了,還有一件本命法袍需要重新煉製縫補,數十個不太重要的氣府廢掉了基礎,需要修整。但也不是沒有裨益,長遠來看,肯定不虧。剛好借此機會,”

寧姚說得對,玉璞求真,相對務虛更多,仙人躋身飛升,除卻最後一步,在到達仙人境瓶頸之前,修士都是務實更多。

更何況陳平安當下的修道之路,過了元嬰重返玉璞的這道最大心關,就變得再簡單不過,無非是煉劍而已,說到煉劍就更簡單了,就是吃金精銅錢,以及斬龍石。

金精銅錢一物,陳平安是早有安排的,跟大驪宋氏打個商量,與北俱蘆洲騾馬河柳氏、三郎廟等做買賣,積少成多,總有路數可走,按照當時鄭居中在天外的估算,陳平安“隻要”再吃掉一千五百顆金精銅錢,井中月就可以提升到井口月的品秩,分化出來的飛劍數量,就有希望提升到八十萬把,如果再樂觀一點,陳平安甚至還可以想一想“百萬”之數。

所以真正難處,還是斬龍石,金精銅錢還算“有價無市”,斬龍石卻是典型的無價更無市,任誰都是得手就捂著,藏著掖著,絕不售賣他人,故而先前在集靈峰之巔,就連於玄親自幫著牽線搭橋,都不敢保證一定可以幫忙找到賣方,陳平安欲想憑此煉劍籠中雀,砥礪劍鋒,提升品秩,難度之大,可想而知。

顧璨直愣愣看著他。

確定將馬氏斬草除根了

陳平安岔開話題,“臨時走了趟劍氣長城,見著了你師父,隨便聊了幾句,白帝城很快就會封城,他邀請了一位名叫鄭旦的女子劍仙擔任閽者,雖是鬼仙,劍術很高,大有來曆。她的劍術傳承,在近古歲月裡,曾與周神芝的曲城一脈並肩。”

顧璨點點頭。

能夠讓鄭居中親自邀請擔任閽者的劍修,道行肯定不弱。

顧璨以心聲說道:“受傷不輕,回了落魄山,需要閉關一段時日”

陳平安說道:“不妨礙給劉羨陽當伴郎。”

顧璨說道:“實在不行,就讓劉羨陽推遲婚宴。”

陳平安直勾勾看著顧璨。

顧璨無奈道:“打趣,調侃,開個玩笑,當真什麼。”

我這不是擔心你折損道行,萬一何處有礙道心了,聊幾句輕鬆話,幫你解個悶。

陳平安緩緩站起身,一一介紹過去,“不讓你白忙活一場,介紹一下,化名蒲柳,本名徐馥,元嬰境,破境機會不大。管窺,鬼修,金丹境,破境不難。沈刻,武夫七境瓶頸,馬上就可以躋身遠遊境。我已經跟他們談好了,隻要你願意招徠,他們就可以去你那邊。管飯就行,給不給俸祿,你看心情。”

這幾個被陳平安帶出馬府的昔日“人上人”,不是老神仙就是大宗師,先前各自吃了一頓掛落,老嫗遭受了一場火刑,鬼物管窺挨了一頓結結實實的雷局,沈老宗師就更慘了,總之俱是苦不堪言到了教人不堪回首的地步,如今他們隻是想一想就肝顫。要不是陳劍仙要求他們跟上,說有一樁機緣要送,像老嫗早就想著溜之大吉了,彆說玉宣國,她都有了遠遊彆洲的念頭。至於管窺,也有了重返故國的心思,沈刻更是就想尋一處荒郊野嶺的清淨地方,至少一年半載內,老武夫是一個大活人都不想再見到了。

顧璨默不作聲。

我趕來幫忙,求這些個隻是作壁上觀一場,到頭來你跟我談報酬

要是換成彆人,顧璨恐怕就要直接撂下一句“我不收廢物”了。

陳平安抬起手,輕輕拍了拍顧璨的肩膀。

你一個白帝城譜牒出身的新任宗主,我難道給你介紹一些祖訓嚴苛的名門大派子弟、持身端重的正人君子每天跟你光明磊落

何況這撥人,剛剛吃過苦頭,最是老實,你那新宗門拿去就能用。他們境界不高,個個心眼卻都不少,既懂做人,又肯做事。

顧璨看了眼陳平安,也沒說什麼,轉頭望向那幾個,他如今待人接物可謂彬彬有禮,滴水不漏,抱拳笑道:“幸會,晚輩如今家業不大,若能得到三位長輩襄助,是晚輩的福分。”

雖然不曉得眼前儒衫青年的身份,可隻要是陳劍仙的朋友,身份能差到哪裡去故而三人俱是受寵若驚的模樣,紛紛還禮。

其實一元嬰一金丹,再加上一位即將躋身遠遊境的七境武夫,相當不差了。就這麼三號人物,在任何一洲開山立派,隻要不去跟老字號宗門比較,氣象都不算小。隻說幾十年前,在書簡湖,劉誌茂的青峽島,不也差不多就是這麼一份家底

顧靈驗撇撇嘴。

這仨好運道。

進了自家公子的宗門,出門在外,就多出了一張護身符,畢竟所在宗門的“正宗祖庭”是那白帝城,是鄭居中。

打狗還要看主人,即使他們仨碰到了硬釘子,宗主顧璨的麵子不夠,那麼鄭居中的麵子夠不夠

而他們作為陳平安親自“引薦”的人物,在宗主顧璨這邊,等於無形中又多出了一張救命符。

顧璨介紹起身邊剛招徠而來的黃烈,“黃烈,剛剛卸任國師一職。”

陳平安抱拳笑道:“見過黃前輩。”

黃烈神色肅穆,鄭重還禮道:“小小金丹,如何當得起前輩二字。修道長生,達者為先,見過陳先生。”

陳平安啞然失笑。

顧靈驗嗤笑不已,哎呦喂,算是幫“先生”一語給出獨到見解啦,黃老兒這麼會溜須拍馬,難怪能當個國師。

陳平安問道:“他人呢”

既然顧璨都來了,就肯定少不了劉羨陽。

顧璨笑道:“這家夥跑去真武山堵門了。”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

顧璨說道:“事先聲明,這次我們合夥趕來玉宣國碰頭,是他的主意,我頂多算個幫閒。”

陳平安沒好氣道:“你倒是講義氣。”

顧璨笑嗬嗬道:“賣他賣習慣了。”

陳平安習以為常。

顧璨說道:“裴錢也來了,當下就在京師城隍廟。”

不等陳平安說什麼,顧璨搶先說道:“還是劉羨陽的意思。”

見陳平安還想說話,顧璨最熟悉他脾性,立即以心聲詢問一個關鍵問題,“他們幾個,在馬府裡邊,到底遭了什麼罪,都快淪為隻是被魄一線牽引的行屍走肉了,爛攤子,我要是不給他們找幾瓶靈丹妙藥,趕緊安穩心神魂魄,後遺症太大。”

顧璨是旁觀者清,加上境界和師傳都擺在那裡,反觀蒲柳幾個局內人,並不清楚自己當下的險峻處境。

陳平安粗略解釋道:“除了鬼物管窺相對好些,其餘兩個都不是什麼省油的燈,我就幫他們量身打造了幾種小手段,設置雷局,給予火刑,武夫過心關,略施懲戒。”

“好個走過路過不錯過,好個既然撞見了就小懲大誡。”

顧璨忍俊不禁,幸災樂禍道:“沈刻撐過來也就算了,畢竟是武夫,蒲柳和管窺怎麼辦老嫗就算本來就沒有什麼機會躋身玉璞,可問題是她現在即便有了一樁天大機緣,她敢閉關,敢破境,敢麵對心魔”

陳平安說道:“將來隻要他們有希望閉關破境,你書信一封,我自會幫他們……剮掉所有記憶,就跟從未見過我一樣,而且不會傷及他們的大道根本,就隻是清除了記憶而已。”

顧璨默不作聲,眼神複雜。

陳平安自嘲笑道:“拿我跟鄭先生比能比嗎你就這麼高看一個仙人境修士,就這麼侮辱一位想要立教稱祖的十四境恩師”

顧璨對於“立教稱祖”四字,並無太大感觸,似乎早有預料,聽聞此言道心亦是無波瀾,反而是對那“仙人境”三字

陳平安伸手按住顧璨的腦袋,“我既是仙人又是宗主,劉羨陽好歹還是個宗主,就你屁都不是,隻有個玉璞境傍身,橫什麼。”

顧璨無言以對。

陳平安笑道:“我這個才叫打趣,調侃。”

進了宅子,老嫗幾個環顧四周,巴掌大小的地盤,其實也沒什麼可看的,他們大為詫異,這就是陳劍仙在京城的落腳地兒會不會太寒磣了點隻是他們轉念一想,很快釋然,大劍仙行事,豈可以常理揣度

陳平安笑道:“勤是搖錢樹,儉乃聚寶盆。”

廳堂簡陋,主要就是一張八仙桌。

陳平安招呼大家落座,說道:“租來的地方,招待不周,以茶代酒。”

察覺到顧璨的眼神示意,顧靈驗立即就去燒水了。

屋內也沒外人,陳平安問道:“想好地址了”

顧璨說道:“將就選在扶搖洲吧,有處地方,以前親自勘驗過一番,還湊合。不過我打算再跑一趟扶搖洲,走走看看,說不定有更好的地兒,具體選址,現在說不準的。”

陳平安點頭道:“隻需定好了扶搖洲,就不用太過著急了,慢慢來。”

顧璨說道:“未必會有典禮。”

陳平安笑道:“就算有典禮,請我也未必去。”

顧璨說道:“知道你忙,隻去得青杏國,去不得扶搖洲。”

除了知根知底的顧靈驗,其餘幾個,都是人精,立即嚼出餘味來了,這是較上勁了

他們倆啥關係啊。

對那儒衫青年的身份,愈發好奇幾分。

誰啊,跟陳劍仙對話,可以如此隨意

陳平安“將功補過”一句,說道:“既然選了扶搖洲,以後介紹個人給你認識。”

顧璨說道:“如果是避暑行宮出來的某人,就免了,注定尿不到一壺去。”

陳平安笑道:“此人被譽為扶搖洲有史以來最聰明的皇帝。狡兔三窟,我總覺得這家夥在故國某地,藏著家底呢。”

顧璨因為在扶搖洲待過一段時間,立即猜出了對方身份,試探性問道:“是防兒子比防外人更厲害的那個”

陳平安點頭道:“就是他。如今跟在鐘魁身邊熬日子,遲早有一天是要恢複自由身的,你們兩個估計比較對脾氣。”

顧璨笑道:“如果是他,想當個首席供奉,我都給。”

陳平安說道:“等你們見了麵再說,先看投不投緣吧。”

顧璨笑嗬嗬說道:“打死他都不肯去落魄山,打死他都肯跟著我混吧。”

陳平安嗬嗬笑道:“你還挺驕傲跟我顯擺呢。”

顧璨樂不可支。

陳平安長呼出一口氣。

如果有把椅子可坐,他都想靠著睡覺了。

顧璨想起一事,問道:“知不知道這邊有座崇陽觀”

陳平安點頭道:“古稱煉丹,是一處道氣凝聚不散的風水寶地。路過幾次,沒有進去深究,單憑望氣,大致看出是個精通火法的道士,在那崇陽觀內築爐煉水丹,估計是個敢將金丹內外雙煉的異人,我猜觀主境界未必有多高,外丹道力卻是不淺。怎麼,已經見過麵了”

方才甜水胡同遇見的那幾人,好像就是要去崇陽觀求仙緣。

道家法統繁多,隻說外丹派和內丹派,在金丹境一層,就出現了一道分水嶺,金丹之下,外丹得勢,篤信飛煉黃白、服食成仙的道士們,假求於外物以自堅固,往往破境神速。而金丹之上,外丹雖說不至於變成雞肋,卻也並不如何重要了,不過事有例外,青冥天下那邊,外丹一道,也有幾條法脈,是可以直指飛升的。桐葉洲那邊,陸雍的青虎宮,就屬於典型的道家外丹一脈。

顧璨說道:“剛見過,隨便聊了幾句,裡邊的觀主,好像是位金丹地仙,膽子不小,竟敢自稱道號回祿。”

陳平安一笑置之。

顧靈驗輕聲說道:“又不是青冥天下,道號唯一,不可擅取,獨一份的,搞得跟合道之路似的金貴無比。浩然天下這邊,譜牒修士之外,道號還不是隨便取。”

陳平安點點頭。

顧璨便不再言說此事,轉移話題問道:“要不要我以三山符走趟真武山,把劉羨陽喊過來”

陳平安點頭說道:“那你速去速回,我就偷個懶,在這裡等著你們。”

劉羨陽曾經掀過陸沉的算命攤子,還叫囂著見一次打一次。

以前是不知道那位蓮花冠道士的身份,所以不慫,如今即便知道了是陸沉,劉羨陽依舊絲毫不怵。

陳平安在顧璨走後,便從袖中摸出一張符籙,化做一道流彩,飛快掠出宅子,符籙落地之時,便是一位中年道人吳鏑,已經身在崇陽觀牆外。

主要是擔心顧璨無意間牽扯到了某種因果,陳平安需要一探究竟,親眼看過才能放心。

況且還在那條甜水胡同內遇到那撥“山腳”人,陳平安覺得此事可大可小,按照習慣,還是想要眼見為實。

顧靈驗隻是假裝不知緣由。

家鄉蠻荒,自然是沒有規矩的,但是並不缺豪情。因為缺了算計,那種生死莫逆的交情,說不定要比浩然更多。

可是像顧璨和陳平安這般的關係,她還是第一次見著。

老嫗幾個馬氏舊人,還在揣測那位儒衫青年的身份。

雖說被安排了去處,多半以後就要跟隨那個年輕人混口飯吃了,可隻要不是跟隨陳先生去落魄山,都行!

顧璨臨走之前,看了眼黃烈。

我在的時候,你已經拿某人“敲打”過我兩次了。當我不在的時候,如果你還敢如此行事,當天收你入門擔任供奉、結果當天就清理門戶,這種事情,彆人做不出來,我顧璨可以做得很隨意。

黃烈似乎心虛,趕忙點頭致意。放心,絕對不會再給顧宗主誤會的機會!

崇陽觀內,風景靜謐。夕陽裡,霞赭水成箋,紋若符文,池中魚宛若置身一部道書中,可食神仙字。

有獨鳥衝波去,浮光掠影。

走來一個長髯飄飄的老道士,原來是此地主人的程逢玄察覺到觀內的異樣,老道掐指一算,因果不明,一團亂麻,暫時難言吉凶,便中斷道門課業,走出簡陋茅屋,老道人腳踩四方步,極有威嚴。

眼中所見,是個臨水賞景的中年道士。就不知是同行,還是同道了。

老道人一時間也不吃不準對方的意圖,要說道觀常年關門,在這京城之內,就沒什麼串門的朋友,也無來此燒香的善男信女。

所以對方要麼是不請自來的翻牆而入,要麼就是……真有神術的有道之士,能縮地脈,千裡山川,目前宛然。

程逢玄打量了一番,有個猜測,笑問道:“可是在那永嘉縣孩兒巷擺攤的吳道長,吳神卦”

光憑對方裝束,分辨不出隸屬於山上哪條道脈法統。

陳平安笑著點頭,開門見山道:“貧道吳鏑,並無道號。方才聽朋友說起,程觀主的道號是那回祿貧道在此討生活多日,數次路過貴觀,隻因不敢叨擾,故而未曾登門,等到今日聽說朋友提及程真人,言語中對觀主多是仰慕,生怕錯過一位得道前輩,所以貧道才會鬥膽來此一敘。”

程逢玄撫須而笑,促狹道:“自封的道號,豈能當真,吳道友可彆是被嚇到了吧,還是將貧道當作歹人,打算去跟縣衙討賞”

陳平安說道:“觀主說笑了。”

程逢玄也懶得與此人兜圈子,身正不怕影子斜,大好光陰終究有限,不該消磨在這類虛與委蛇中,便徑直說道:“明人不說暗話,敢問吳道友是來此探幽賞景,還是切磋道學,掂量貧道的斤兩”

若說同行是冤家,可他在這崇陽觀內深居簡出,專心煉丹,收了倆徒弟,與世無爭。與這擺攤掙錢的道友,井水不犯河水,沒道理犯衝才對。

陳平安微笑道:“冒昧相問,程觀主所在師門祖上,是否出身樓觀派一脈”

程逢玄默然片刻,喟然長歎一聲,露出些許感傷神色,“不曾想吳道友還知曉這等上古舊事,實不相瞞,貧道確實出自樓觀派旁支,隻是並非正統,同源不同流,源頭之水早已枯竭,貧道所屬這條支脈也是現如今這般慘淡光景了。”

上古歲月,真人輩出,當時浩然天下的道家,曾有以樓觀派最高、東華派最大的說法。

而樓觀派這條道家法統,除了擅長天文躔度,精通風角鳥占卜術,於煉丹一道,也是極其在行。否則也站不住“最高”。

陳平安確認對方所言不虛之後,有些無奈,原來這條如魚伏底的隱藏脈絡,不在顧璨身上,而在己身。

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那位碧霄洞主,他對樓觀派一脈的桐葉洲金頂觀,便暗中多有照拂,甚至點名要求落魄山和薑尚真不許對那個邵淵然出手。老觀主當年贈送落魄山四分之一的藕花福地,是要還債需要先在這崇陽觀內償還一筆利息不知先前那三人,往上追溯,誰又不會不會牽扯到樓觀派諸脈的某位老祖師

陳平安斟酌片刻,開始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既然靖師願意以誠待人,貧道也不好故弄玄虛,該有一個投桃報李的‘實不相瞞’,貧道年少時曾經雲遊四方,早年在那桐葉洲,機緣巧合之下,在北方一處某地,與樓觀派某脈祖師傳下的法統,有一份不淺的緣法,宛如栽種,該是在此花開,瓜熟蒂落了。”

程逢玄略帶疑惑哦了一聲,顯然是將信將疑,不敢全信,真有這等天上掉下來的好事

陳平安繼續說道:“貧道在這玉宣國京城內,事情已了,馬上就要繼續遠遊彆地。永嘉縣竹竿胡同那邊,有一座以訛傳訛的‘鬼宅’,門口懸有一株艾草,觀主去到那邊,望氣一見便知。宅子主人叫薛如意,她雖是鬼物之姿,卻是一心慕道,神光清靈。貧道在此地借住數月之久,與她關係匪淺,以道友互稱。她與神號大纛的西嶽佟山君,頗有私誼,正是沾她的光,貧道才有幸在宅子裡邊見過佟神君一麵。程觀主在煉丹之餘,可以抽空過去一敘,就說與吳鏑是道上舊友。”

程逢玄故作鎮靜,心中嘖嘖稱奇,眼前道友,福緣深厚呐,竟然能夠與那尊佟神君都有一麵之緣

這種事,尤其是在西嶽地界,可不敢胡說八道,往自己臉上隨便貼金的,否則真不怕挨雷劈

實則程逢玄驚奇之餘,更有驚嚇……隻因為他最重要的一爐丹藥,原本預定在今年端午節的正午時分開爐燒煉,在祖傳丹書上邊名為“午時魚”,一爐丹藥隻要功成,不多不少,隻有兩顆,缺一不成,多了更是不成,兩顆丹剛好分陰陽。但是老道人卻對此毫無把握,隻因為缺了一份最重要的藥材,哪怕他已經殫精竭慮,選址崇陽觀作為一座鼎爐,再尋見了一副“正午聯”作為壓勝之物,可仍然缺了一味至關重要的煉丹之物,導致丹爐生火卻無法做到丹書上形容的那種“走水”!若能燃燒一株仙家艾草,宛如蒸籠起火,熏灸搬運至觀內凝聚多年的水運豈不是……天公作美!老道人之所以沒有麵露喜色,就在於暫時不知那鬼宅門口的艾草,品秩如何燃燒後火力大小

老道人愈發驚疑不定,今日與這道士吳鏑相見,難道真是玄之又玄的道緣使然真應了對方那句話,理當開花結果,瓜熟蒂落

而陳平安的本意,是先幫著這位觀主和薛如意牽線搭橋,讓雙方相互間有個照應,結一份香火緣。以後崇陽觀真有什麼難處,也能通過薛如意或是佟文暢,陳平安再來權衡,要不要幫忙,以及如何幫忙。

陳平安同樣吃驚不小,看似隨口問道:“貧道曾見一外鄉貧寒少年,名為白雲,他與爺爺曾經一路售賣春牛圖,路過攤子,貧道便幫他起了一卦,是個有山上緣法的少年,不知靖師是否見過此人”

程逢玄搖搖頭,“貧道足不出戶,未曾見過這位少年。”

隻是老道人很快補了一句,“貧道那兩位徒弟,偶爾去往市井購物,說不定見過此人。”

陳平安神色如常,微笑道:“貧道本以為這樁仙家緣法,會落在程觀主和崇陽觀身上,如今看來,則未必了。”

這就境界高的好處了,旁人心中密語響動如雷。

那棵懸在門口的艾草,先前是陸沉贈送給薛如意的,免得陳平安跟馬苦玄一戰,動靜過大,不小心傷及她身為鬼物的魂魄。

而陸沉此次趕來浩然,所忙正事,是尋找那條“神仙難釣”的“午時魚”,也就是後來的少年寧吉,如今陳平安的嫡傳弟子。

是不是按照“原先”的脈絡,沒有被陸沉和陳平安發現蹤跡的寧吉,會進入這座崇陽觀,少年得到程逢玄的青睞,拜他為師,一步一步,最終走上修道之路

陳平安啞然失笑。這算不算是自己半道截胡,搶了對方的得意弟子

陸沉是早就算到了這一層,要以那棵艾草作為補償,間接幫助老道人煉丹圓滿了結一樁因果

看來下次遊曆中土神洲,除了龍虎山天師府,有機會的話,還要再去一趟中土陸氏借書看書了。

陳平安笑道:“就不妨礙觀主待客了。”

老道人疑惑道:“道友何來此說”

道門之人,最是講究一個“收神”,不會輕易散出神識,相傳唯有那種步入天人感應境地的道門神人,才可以不動神,卻通神,能夠感知身外天地間的纖毫變化。

這個時候,一個身材高大卻麵有菜色的少年道童,快步跑來水邊,打了個稽首,氣喘籲籲道:“靖師,又有客登門。”

程逢玄笑著讚歎一句,“吳道友真是未卜先知。”

約莫是察覺到這位世外高人吳道長的玩味眼神,老道人便有些慚愧,自家道觀內的飯菜,平日裡確實油水不足。

老道士喜好清淨,煉丹也最怕紅塵侵擾,道觀一年到頭無異於關門謝客,不能偷不能搶,又不肯坑蒙拐騙,沒點偏門財,哪來的多餘銀子,何況修道本就艱難,豈是什麼享福事。這倆徒弟,雖說他們資質尋常,算不得什麼天才,可程逢玄既然收了他們作記名弟子,除了順著自家緣法之外,對他們還是寄予厚望的,不單單是道觀缺倆燒火道童、灑掃雜役那麼簡單,老道人還是希望他們將來可以各憑道力重振師門,隻不過山中修道之人,煉取外丹和服食之法,一貫是師承秘授的口耳相傳,故而選擇徒弟、傳道授術極其嚴格隱秘,有些道脈,甚至會有那必須一脈單傳的祖訓。鉛汞鼎中燒,煉成無價珠。隻要修煉出一顆金丹,俗子服之可以益壽延年,仙師服用就可長生久視,常駐人間。所以那一爐子丹藥,果真成了,恰好兩顆,宋巨川和鐘山,便是人手一顆的福緣,至於程逢玄自己,早已內結金丹,便無需外物增長道行了。

那吳鏑好似看出老道人的窘態和鐘山的拘謹,淡然笑道:“清貧處世,厚道為人,所以我們道士才會自稱貧道。”

老道人撫須而笑,此言至理。

鐘山聽得大開眼界,原來咱們道士的“窮”,也是有大道理可講的

吳道長看那高瘦道童,微笑道:“世俗有錢無錢在金銀,我輩有道無道卻在心。入山不易,修道更難。吃點苦不算什麼,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然會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此乃修道得道的題中之義,欲想仙人的逍遙,必先挨過凡俗的苦頭。這位小道友,既然已經身在觀內修行,尋見了明師,莫要入了寶山卻空手而返,你們切記心無雜念,虔誠向道,不可怨天尤人,連累身心踟躕不前,要相信自有機緣在前等著你們。”

鐘山到底不比宋師兄口齒伶俐,不善言辭,就隻是規規矩矩打了個稽首,由衷謝過這位陌生道長的寄語和教誨。

陳平安伸手輕拍少年肩膀,微笑道:“修道辛苦,再接再厲。”

程逢玄本想帶著這位吳道長去自家煉丹處一看,不料對方直接來了一句“鼎之輕重,未可問也。”

老道人聽聞此說,一時語噎。與先前那儒衫青年的一句“釣者之恭”,確有幾分異曲同工之妙

陳平安再與那位“靖師”觀主客套一句,“清淨寡欲,與物無競,真人精神。”

隨後他便告辭離去,滿臉笑容的老觀主也沒有挽留,隻是心中暗暗下定主意,要去那座“鬼宅”碰碰運氣,瞧瞧那艾草到底品相如何。

路上陳平安剛好與那撥人再次擦肩而過。

道士吳鏑的四方步,走得半點不比老觀主差了。

瞧見了那位仙風道骨的老道人,矮小漢子確認身份後,拿出一份掌門親筆手書的密信,低頭雙手奉上,“姚家山高祝,奉掌門之命,帶寶樹、洪圖來此覲見程真人。”

程逢玄接過書信,當場揭開,看過內容,抬頭看了眼那個叫寶樹的年輕女子,老道人點頭道:“確是可造之材,以後她就留在觀內隨貧道修行,三年五載都是無妨的。”

人逢喜事精神爽,老道士心情大好,其實說是樓觀派一脈的旁支法統,錯沒也錯,就跟某個鄉野百姓說那幾百年前自己姓氏出過皇帝差不多吧。

隻是冥冥之中,他覺得此次丹成的契機,真就在那吳道長所謂的一棵艾草之上。

年少無知,曾言口出狂言,誰閒如老子,本是神仙種,不肯作神仙。

如今修道小成,丹成有望,誰狂如貧道,煉丹已功成,不肯服金丹。

程逢玄讓更為心思活絡的徒弟宋巨川,領著高祝三人去觀內住下。

當年從中土雲遊至寶瓶洲,老道人從北往南一路遊曆,期間停步,與那姚家山的當代掌門,聊得還算投緣。姚家山曆史上出過一位金丹劍仙的開山祖師,隻是立了門派之後,一代不如一代,如今掌門姚國珍,隻是位洞府境練氣士,更非劍修。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一位良材美玉,估摸著是姚國珍自認難傳真法,擔心耽誤了那女子的修道前程,就有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心思哈哈,貧道倒也有這份成人之美的心思。

就當是修行路上,與那姚家山結一樁善緣好了。

以後等到宋巨川和鐘山出師了,外出曆練途中,也有個落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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