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子此言一出,無異於平地起驚雷,好個震撼人心的開場白。
就好似四季無客至的春深幽山,一路落鬆花,雲霧繞門窗,驀然驚起笛聲。
在座議事成員,都不是傻子,極為清楚,人間同時擁有三位十五境,與隻有一位十五境存世,不啻天壤。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正襟危坐起來。連那毫不怯場、一直神色憊懶的杜山陰,都開始屏氣凝神,豎耳傾聽。
他們本以為三教祖師散道之後,未來千年之內,群雄並起,爭渡的關鍵,在於仙人境的證道飛升,更在老飛升們的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合道十四境。
就像如今境界還不值一提的劍修杜山陰,便極為自信人間未來山巔,必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不說與那些宛若神龍變化的老十四們平起平坐,但是與新十四、或者至少與飛升境還是可以說上幾句話的,他們也要認真聽聽看自己說了什麼,到底有無道理。
不曾想短短三五百年之內,人間就有希望出現一位嶄新十五境,不管是誰,不管出身何座天下,得此大道,相信此人都可以憑借一己之力,影響到五座天下的走勢。
不愧是如今儼然金甲洲第一人的大劍仙,徐獬率先開口問道:“禮聖?”
當年邀請徐獬擔任掣肘者之人,原來就是這個鄒子,就算對方形貌有變,神態道氣如一。
鄒子搖搖頭,“肯定不是禮聖。”
徐獬疑惑道:“為何?”
老道士張腳幫忙解釋道:“一來周密尚存,雖然他被三教祖師的道外身堵住了舊天庭遺址,但是以周密的心性和手段,肯定在人間留有後手,斷然不會坐視禮聖得此大道,再者以禮聖自身的十四境合道方式,確實不適合更進一步。”
鄒子補了一句,“哪怕如此,禮聖是否躋身十五境,不在於行不行,功德夠不夠,周密攔不攔阻,隻在於禮聖自身願不願意。”
為此鄒子還曾趕赴天外,早就與禮聖有過一番開誠布公的交心言語,當年鄒子為禮聖展示過自己對未來世道的一番推衍。
就在天外。
世人至多知曉龍虎山上代大天師等數位先賢,在天外身死道消,於人間功德極大,卻很少有人清楚,鄒子與三山九侯先生,可謂是那場輔佐禮聖一起遊狩遠古神靈餘孽的幕後主力。
一旦禮聖代替至聖先師,在儒家道統內部再上一個台階,成為整座浩然天下的道主,那麼禮聖的規矩,就會用一種極快的速度,道化浩然九洲,規矩無處不在,變得嚴絲合縫,滴水不漏。看似大道循環愈發無缺漏,可是在鄒子眼中,世道卻會在將來變得死水一潭,腐朽僵化。這就是個悖論,鄒子將這種情況形容為“大道止步”,失去了所有的可能性。
洛衫對此倒是不如其他人那麼倍感意外,隻因為曾經有一次陪著蕭愻巡視城頭,碰到了老大劍仙,聽他們偶然聊了幾句題外話。
起先是蕭愻孩子心性,想要詢問老大劍仙如今世道上邊,老的,相對年輕的,有幾個能打的,比如白玉京那位叫囂著無敵的道老二,還有那個在浩然名氣很大的白帝城鄭居中。反正蕭愻報了一連串的名字,大概她給出的這份榜單,要比各家山水邸報的評選,含金量更高。
老大劍仙沒有順著蕭愻的言語做任何延伸,大概在陳清都看來,打架本事,殺力高低,就那樣吧。
作為浩然蠻荒邊界線所在的劍氣長城,身為這座萬年之城的主心骨,陳清都隻是有兩句類似蓋棺定論的評價。
蠻荒有白澤,是妖族的不幸,是人間的大幸。人間出禮聖,是儒家的幸運,是餘客的不幸。
當時蕭愻坐在城頭上,雙手攥著倆羊角辮,直愣愣盯著老大劍仙,問了一句,“那你呢?”
洛衫當時就覺得氣氛不對。
老大劍仙笑嗬嗬摸了摸蕭愻的腦袋,“不要這麼沒大沒小,對錯功過如何,等我死了你還活著再說。”
陳清都的言外之意,倒也簡單,確實不難猜,就兩層意思。
這符合洛衫心中老大劍仙的一貫印象,說話從來直截了當,不用劍修們去揣度猜測。
在他還管著劍氣長城的時候,你蕭愻心裡有委屈就憋著,在他死了之後,就管不著誰,你想罵就可以隨便罵了。
但是這裡邊有個前提,你蕭愻這個劍氣長城的當代隱官,得活著才行,不能死在我前頭。
或者說得直接點,是提醒蕭愻不能死在他陳清都手上,不能以隱官身份做出不符合隱官的出格事情。
敲打,威脅,勸誡?其實都無所謂了。反正蕭愻就隻是咧嘴笑著,她輕輕伸手想要推開那隻手,當時沒能推開而已。
始終抬手按住羊角辮丫頭片子腦袋的老大劍仙,遙遙望向十萬大山的那個老鄰居。
興許在眼高於頂的老大劍仙看來,人間真正能打的,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如今天下的年輕人,隻是自以為知道那個老瞎子很能打而已。
萬年之前的登天一役,發生了很多當時不作任何文字記錄、後世便不清楚的意外,其中一件事,就是之祠竟然打破神靈金身無數,單開一條登天道路。
如今落魄山的次席供奉謝狗,或者說白景,為何上次到了十萬大山,在老瞎子這邊,就比較規矩,表現得十分入鄉隨俗?
心高氣傲的白景,她當然不是隻因為之祠道友活得夠久。
白景對於沒有參加過登天之役的碧霄洞主,其實就不會如此收斂,打不過歸打不過,但是老觀主還不至於讓白景內心……欽佩且敬畏。
她客氣,更多是老觀主與小陌關係好,哈,自家夫君為數不多的摯友,她得給麵兒!
如今跟碧霄洞主關係處好了,以後萬一她哪天跟小陌鬨彆扭了,小陌找人喝悶酒,碧霄洞主不得幫自己說幾句好話?
哇哈哈,好計謀!當個次席供奉,果然綽綽有餘。
洛衫笑著以心聲說道:“杜山陰,我們隱官邀請你師父什麼時候得空了,去蠻荒找她喝酒,放心,就隻是喝酒。”
杜山陰對那座外鄉人紮堆的新避暑行宮觀感一般,從不否認或者掩飾自己對陳平安的不待見,但是對老隱官一脈的劍修,卻十分尊重,無奈解釋道:“師父離開浩然之前,並沒有留下任何山上手段,可以讓師徒臨時說上話。”
洛衫點點頭,也不為難杜山陰,惋惜道:“隱官這些年心心念念白玉京的仙家酒釀,看來這個小算盤是要落空了。”
早年在劍氣長城,蕭愻的確經常偷摸去老聾兒管事的那座牢獄,主要就是找那個最不管事的刑官豪素一起喝酒。
杜山陰說道:“洛先生,將來隻要有機會見著師父,我一定幫忙把話捎到。”
洛衫笑道:“洛先生?怪不怪,反正我聽著彆扭,跟誰學的,什麼臭毛病。”
杜山陰啞然失笑。
洛衫對家鄉晚輩出身的杜山陰,她自然是願意親近幾分的。
何況杜山陰是為數不多在舊避暑行宮
甚至可以說杜山陰能夠與同齡人幽鬱,得到老大劍仙的授意,一起進入牢獄,分彆擔任豪素和甘棠的親傳弟子,都是早有伏筆的,很大程度上要歸功於上代隱官一脈劍修的挑選眼光。比如最年輕一輩劍修當中,洛衫就選擇了幽鬱,劍仙竹庵則相中了杜山陰。再往上幾代,亦是如此,都離不開避暑行宮的暗中支持和資源傾斜。往往蕭愻看到了合適的人選,便會在那部冊子上邊大手一揮,寫下兩個字,栽培!偶有例外,還會再加上“重點”兩字。
隻是有此殊榮待遇的,寥寥無幾,例如愁苗,一般來說都是一代人,至多一人,甚至一個都沒有。
這些劍修,幾乎都是出身不好的。用蕭愻的話說,就是那些投了個好胎,落在大門大戶裡頭的,既然練劍不差錢,就不用避暑行宮去錦上添花了,要做就隻做雪中送炭的好事。不過也有例外,比如家境不差的郭竹酒。
杜山陰猶豫了一下,好奇問道:“阿良和左右的去處,有沒有定論?”
他腰間係掛著一隻銀絲編織袋子,透出絲絲縷縷的金光,在座皆是奇人異士,一眼便知是如今有價無市的金身碎片。
洛衫搖頭道:“不知所蹤,生死難料。好像很難說清楚。”
杜山陰是劍修,會羨慕阿良,也會由衷敬重左右。他們一個是聖人後裔,一個是聖人高足,卻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為人處世風格,一個處處自吹讀書人,可在劍氣長城做的每一件勾當都跟讀書人不沾邊。一個沉默寡言,生人勿進,卻將治學一途看得比練劍更重。
杜山陰出身貧寒,年少窮苦,跟他們不是一類人。
而且雙方差著輩分和年紀。
何況他們都打光棍啊。
所以對待陳平安,杜山陰就要更加糾結,興許這就是嫉妒心作祟吧。
由於算是同齡人,難免就有了比較心。他們好像都是在無可依靠的臭水溝、爛泥潭裡,於人生處境穀底奮然掙紮起身的路數,此後運道都不差,各有機緣造化。憑什麼他陳平安就可以得到寧姚的青睞?憑什麼他就可以連劍修都不是,卻能夠入主避暑行宮?憑什麼他可以隔三岔五就去城頭,得到左右的劍術指點,還能與老大劍仙說上話?憑什麼我們所有的本土劍修,就要聽從他的排兵布陣,決定我們的生死?
杜山陰去過戰場殺妖很多次,還曾差點死在那邊。
所以他一直對某個結論,始終難以釋懷。覺得你陳平安去戰場殺妖,是因為你明知自己不會死,是新隱官,老大劍仙就會出手救你。所以置身於戰場,你永遠沒有後顧之憂。你跟我們所有說死就死的本土劍修,連同你那些浩然同鄉劍修,都不一樣。憑什麼。
老道士從袖中摸出一隻包漿錚亮的白皮酒葫蘆,望向鄒子,後者點頭,算是認可了老道士的心中猜測。
張腳拔出酒塞,仰頭灌了一口自釀酒水,遙想當年,尚未去往西方佛國,就曾與一位來自外鄉的同道中人,聯袂遊曆某州諸島,他們也曾壯舉二三,雙方道心相契,和那呂姓真人,遊戲人間,醉捋黑須,怒抽霜劍……收起思緒,張腳這才繼續說道:“先前貧道看不真切,隻能遙見蠻荒天下如一艘渡船,氣勢洶洶撞向你們浩然天下,想必就是周密暗中布局的陰險手段,試圖讓兩座天下鑲嵌在一起,要讓天時地利人和,攪和在一起,打成混沌一片,估計是想要讓某些棋子好趁機渾水摸魚。成了,既能拖延至聖先師的散道,又能讓蠻荒新主的斐然漁翁得利,偷摸浩然天下這邊分走一杯羹。不成,就憑此消磨禮聖的道行,讓禮聖無法完全放開手腳,去蠻荒那邊牽製道力與日俱增的白澤。那麼蠻荒大妖們那般興師動眾,圍困阿良和左右,就很好理解了,正是幫助更換蠻荒天下青道軌跡的一記關鍵手,好讓兩位十四境劍修的充沛劍氣,作為驅使蠻荒這艘懸空之舟的強勁動力之一。”
陸虛滿臉震驚道:“兩舟相撞?這麼大的動靜,為何我輩毫無察覺?”
張腳伸手指了指天,笑道:“世人皆言一句談天鄒子說地陸,可如果貧道沒有記錯的話,陸氏家族除了擁有一座司天台,可以跟負責測地的芝蘭署配合,此外黃輿道友還是天台司辰師的話事人?”
老道士這就是明擺著在陸虛傷口上撒鹽了,陸氏家族那座用以觀測天象的司天台都塌了。
陸虛訕訕而笑,也不敢與這老道做半句口舌之爭。
總不能因為今天在座十四境修士比較多,就不把十四境當回事。
尤其是陸虛還知曉一樁山巔密事,青冥天下那邊的老十四,不比自家浩然的規規矩矩,常有出手攔人“躋身同輩”的的舉動,關於此事,白玉京不是次次都管的,就曾有一位已經半步踏入十四境、結果卻一路跌到仙人的大修士,憤恨至極,不惜敲天鼓,與白玉京某位掌教告狀,討要一個公道,可惜結果就是沒有結果。
負責掌管那一百年天下事務的陸沉,根本不管事。
田婉本想說幾句雪上加霜的譏諷言語,卻發現師兄看了自己一眼,她立即將到嘴邊的話咽回肚子。
老道士撫須笑道:“陸神道友,確實當得起天資英發一說。”
多年之前,曾經見識過秘密以陰神姿態神遊西方佛國的陸神。
道號“天邊”的陸氏家主陸神,負責觀天者這條家族最重要的道脈。
陸虛雖說頂著一個天台司辰師領袖的頭銜,其實是沒有什麼實權的。
按照那位仙槎道友的說法,你道號黃輿,卻名“陸虛”,天虛地實,名字沒取好,得怨你爹娘生你那會兒就沒翻字典。
看看那位道號“大矩”、同樣寓意是大地的陸載,名字寓意地載萬物,這就很好嘛,所以她掌管土地官一脈,名正言順。
要不是看在顧清崧是陸沉不記名大弟子的份上,陸虛非要跟這廝好好掰扯一番。
臨了,顧清崧還撂下一句,你這人氣量不行,想必去祠堂燒香祭祖,不靈的,我那師尊肯定不願意搭理你。
他們這一支陸氏的本族始祖,是儒教文廟六官之一的太卜,負責保存那部號稱萬經之祖的道書。
此書相傳是遠古某位道士的修行心得。
憑此衍生出來的兩部輔助經書,一部“天書”藏在文廟功德林的麟台,據說經生熹平便是此書的大道顯化而生,所謂司職看管,就隻是個幌子。而另外那部“地書”,便歸陸氏芝蘭署看管,經年累月,憑借一代代陸氏祖師苦心孤詣的推衍,又出演化出地鏡篇,彆開生麵,宗旨異於鄒子的五行相生相克學說。
相傳陸沉年少時曾經看過一遍,合上書籍之際,便已不知不覺滿臉淚水,有了有涯無涯之歎。
就像道士張腳在那蓮花天下,曾見一位不諳修行煉氣的尋常老僧,五十年間行腳萬裡山河,一路隨緣利益眾生,臨終前返回小寺廟,與僧寥寥七八人,升座開示,最後老僧神色悲憫,環顧四周,老淚縱橫,哽咽道出“眾生皆苦”一語,便閉目坐化。
與狂狷之人乘車作窮途末路之哭,想來三者皆有相通之處。
俗子很難理解此等心情。
若以修道之人的每層破境,比喻為花開一瓣,那麼人間未來萬年之內,注定花開無數。
唯獨最新十五境,這朵花落誰家,卻是山上修士和凡俗夫子,所有有靈眾生,無一例外,誰都繞不過去的。
畢竟這位存在的個人喜惡,就決定著天下格局。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雨龍宗鼻祖劉晝問道:“有沒有可能是白玉京那位失蹤多年的大掌教?”
大龍湫開山祖師宋泓笑道:“也不算‘多年’吧。”
張腳點頭道:“滿打滿算,都沒有超過兩百年。”
就像韋赦所說,現在的十四境,跟以前的飛升境,相差不大。
三教祖師選擇散道,道法機緣如雨下。
隻是“雨前”茶,味道就會更好。
鄒子點頭道:“隻能說可能性很大,但是變數也不小。”
這趟青冥天下之行,就是嘗試著追本溯源。
而之前去驪珠洞天那座小鎮擺攤,鄒子就是在靜觀其變。
謝石磯終於開口說話,問道:“是鄭師侄?”
恐怕除了她自己,聽到這個稱呼,絕大部分議事成員都會覺得心情古怪。
就像那個穿一件粉色道袍招搖過市的柳道醇,總會招惹非議,何德何能,能夠認陳清流當師父,喊鄭居中一聲師兄?
更何況鄭居中還是謝石磯的師侄。
鄒子說道:“不好說。”
既然至聖先師和道祖都曾到過白帝城,就算認可了鄭居中選擇的某條道路?
張腳以心聲問道:“那個陸神能否合道?”
鄒子答道:“隻要我一年當中,有幾天雙腳行走在地上,他就注定無法合道。”
以陸神的資質,再出類拔萃,想要閉關成功,依舊不是一兩年可以達成的。
好不容易抓住機會,等到談天鄒子“不著地”,陸神就要立即閉關,可等到鄒子“落地”,就要被迫出關。
試過幾次,陸神就不得不放棄了。好似認命,“不與天鬥”。
簡而言之,鄒子不讓道,早已飛升境圓滿的陸神就是在竹籃打水。
陸神就這麼被攔在門外,駐足不前,境界停滯,足足耗費將近千年光陰了。
張腳問道:“是因為有大道之爭,故意惡心他?”
鄒子說道:“不至於,隻是等他主動來找我談天。”
“談天”之說,一語雙關。
張腳試探性問道:“鄒先生是在覬覦那部初本初刻版的經書?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順勢打破‘天地本不全,萬物皆有缺’的定理,好補缺大道,主動躋身一種前所未有的十四境圓滿境地,既不必十五,卻可以始終維持偽十五的玄妙境地?”
鄒子搖頭道:“一來誌不在此,再者我必須保持旁觀者的立足點。我若是進入十五境境地,有一半可能,會被強行拽向十五境,那種身不由己的恐怖,不足為外人道。”
問得直截了當,答得誠意十足。
張腳便換了個更輕鬆的話題,笑問道:“見過那個話癆幾次了?”
鄒子說道:“隻有兩次。浩然青冥各有一次。”
張腳說道:“此地光景,在貧道陣法遮蔽之下,開始直呼其名,瞞得過某些十四境,卻未必瞞得過這位耳聰目明的陸掌教啊。”
那些一口一個陸沉、陸掌教的,顯然都被這位老道士給坑了,薑還是老的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