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閣,政務堂。
紅炬高燒,又是一次夜間的緊急議事。
大堂正中大案前那把椅子卻仍然空著,次相高拱坐等在左邊上首的椅子上,閣臣李春芳坐等在左邊下首的椅子上,胡宗憲則坐等在右邊下首的椅子上。
身著大紅袍服的張居正這時已來到內閣,人卻仍待在大堂後的房間裡,目光慢慢移望向書案上的聖旨,怔怔出神。
國朝文人以不配合的方式試圖反抗朝廷,終於招來了聖上的雷霆大怒。
革除所有功名者,正式進行文字簡化,同時,降下了劫數。
兩京一十三省紛起的“反詩”,均係反抗朝廷的文人所作,這些人骨氣是有的,才氣更不必說,隻可惜不識大體,不隨潮動,不順民情,不明天理。
之前聖上對這些文人不肯為朝廷所用,還沒想著趕儘殺絕,由他們散處林泉,吟風弄月。
但沒想到文人們不但不感恩,反而變本加厲,指斥時政,影響國策,可惜了人才還在其次,但這攪亂了人心,聖上顯然不準備再放縱下去了。
聽說錦衣衛得了旨意,對“反詩”溯源追蹤,凡書反詩者,抓住不必審問,可立斬當場。
凡傳揚反詩者,流徒嶺南三千裡。
以言獲罪。
當是文字獄!
嘉靖四十一年,第一場文字大獄,已然開啟。
今晚,必定是個不眠之夜,錦衣衛緹騎四出,明顯是掌握了一批題寫反詩的線索,在殺人、抓人。
禮部尚書海瑞在禦前受旨,所以一回禮部,就讓人取來了大明朝全部功名者名錄,然後,一把火給燒了,這會兒,還在燃著呢。
海瑞組織禮部官吏,傳達了聖意,將人分成兩部分,一部分人要在最短時間內,把上千個常見字予以簡化,另一部分人,去編纂中華年史、曆朝曆代大事記。
這是要掘了文道的墳墓。
作為天下文職武官之首,張居正本該要儘力阻止這些事發生,但卻什麼也做不了。
乾坤獨斷的聖治,繞過了內閣,直接對專門的人下達了旨意。
張居正有種感覺,那就是嘉靖朝內閣,恢複到了永樂朝的光景,閣老們,手中權力越來越小,成了顧問的存在。
內閣,徹底失去了對抗聖旨的權力,去照著聖旨的意思做事。
張居正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從他坐上內閣首輔大臣之位後,就在不斷努力擴大相權、擴大文官集團力量,怎麼越努力,相權越小,文官集團力量越弱呢?
沉吟良久,張居正還是想不出結果,歎了口氣,這才捧起那道聖旨走了出去。
張居正捧著聖旨的身影從大堂屏風後麵一出現,高拱等人便都站了起來。
“久等了。”
張居正一邊說著,一邊走到了正中大案前,沒有叫閣臣們坐下,自己也沒有坐下,目光望了一眼高、胡、李三人,嘴唇微動,卻沒發出聲音。
相權,在君權麵前,本就是弱勢的一方,卻還要幾個人分。
瞧一瞧,這內閣都是些什麼人,時刻覬覦元輔之位,日思夜想等他下台的高拱。
一心讓軍方脫離朝廷控製的胡宗憲,風往哪吹人往哪倒,有著“上成君德,中協寮友,下戢庶司”之名的甘草閣老李春芳。
還有一位不在京城的閣老陳以勤,那個人,或者說那個家族,一觸及百姓利益就翻臉,誰的麵子都不給。
和這群“蟲豸”一起,怎麼能坐大相權,抗衡君權?
張居正有了總結,今日內閣勢弱,不是他這個內閣首揆不行,皆賴隊友扯後腿。
張居正舉起了聖旨,道:“文道的事,想必都知道了,聖意在上,無可奈何,但我想說的,是偽造奏疏案的事。”
說到這裡,張居正沒有再說下去,但意思很明了。
此前兩京一十三省數十位督撫,出於維護整個文官集團的利益和自身利益的目的,任由偽造奏疏在坊間流傳,坐視有心之人毀謗聖譽。
聖上為之大怒,派遣多位欽差大臣去查察,並讓諸省督撫自查。
儘管閣老的他們沒有去到地方,但也能猜到督撫們的想法。
要麼敷衍了事,要麼認為是尋常事件,互相包庇、隱瞞、推卸責任。
在看到這道對文道挖墳掘墓的聖旨以前,張居正其實也沒當一回事,想法很簡單,聖上總不可能把兩京一十三省督撫一竿子全給打了,有著法不責眾的幻想。
但現在,事情驟然惡化,善於揣摩聖心的張居正也無法保證,聖上是否會對整個文官集團高層出手。
那些行省總督、巡撫,是封疆大吏,也是內閣閣老們的親密戰友。
譬如說,南直隸總督的趙貞吉,和張居正同師從於徐階,是正兒八經的師兄弟。
四川巡撫的譚綸,是張居正在擔任裕王師傅時的好友。
還有湖廣巡撫、浙江巡撫、河南巡撫,這都是張居正的熟識,屬於有書信往來的。
高拱、胡宗憲、李春芳,包括京外的陳以勤,即便這些人在成為閣老以前,沒有封疆大吏的朋友,在成為閣老以後,自然而然就有了封疆大吏朋友。
不論是以內閣閣老的身份,還是以師兄弟、朋友的身份,他們這些位閣老,都該給予諸省總督、巡撫提醒,彆再作壁上觀了,火要燒屁股了。
涉及正事,高拱也是凝神在聽,身體一震,道:“元輔,至於嗎?”
諸位封疆大吏才舒緩了心中一口鬱結之氣,這是又要人將吐出的氣再給吸回去,這不是難為人嗎?
都過去了這麼長時間,偽造奏疏者早已無從追蹤,總督、巡撫們上哪找首惡去?
“至於。”張居正點點頭道。
要是不讓聖上出了氣,以後有內閣,有朝廷大員,有諸省總督、巡撫吃不完兜著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