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不得禮數什麼,張居正連告辭都沒有,轉身就往外走,其他的總督、巡撫也不打算見了,回家,關上門,彆讓血濺到身上!
……
相府。
張居正尚未回來,但門上的人掌著燈,顯然在等候著,見有車馬來,連忙迎了上去。
海瑞從轎篷馬車下來,夤夜造訪,相府的人都覺得意外,但門上領頭的管家還是忙迎笑道:“海部堂這個時候造訪,可是有急事,隻是閣老還沒有回來呢。”
“沒回來我就候著。”
海瑞接了句話,便往裡頭走。
這一點都不覺得冒犯的模樣,驚得相府管家眉眼直跳,囁嚅道:“相爺今夜說不定就不回來了。”
海瑞拾階而上,頭也不回道:“不回來?那你們等誰呀?”
這下,相府管家無話可說了,隻能陪著笑,將海瑞迎入了西門房,奉上了茶水、點心。
相府的東西,多是看的,但在海瑞這裡卻不是,一日忙忙碌碌,沒正經兒吃什麼東西,直接拿起茶點就吃了起來。
剛吃了個桂花糕,就聽得大門外有了聲息,聽得外頭張居正吩咐門上:“今晚我要與海部堂長談,不論是誰,一概不見!”
說著,聲音越來越近,張居正走進了西門房裡,見到海瑞麵前大茶壺沏的茶水,寥寥兩樣點心,便回頭罵那管家道:“貴客上門,你竟上這個,瞎了你這豬油蒙了心的東西!”
滿京之人都知道元輔、海部堂不諧,相府又都是下巴看人的東西,揣摩起主人的心思,故意慢待了海瑞。
張居正狠狠瞪了那管家一眼,然後側過身望著海瑞,不好意思地笑道:“下人愚鈍,不懂是非,汝賢,請隨我到正堂來。”
張居正、海瑞落座在豐盛的筵席前,一邊隨意吃著,一邊開始了密話。
張居正驅散左右,壓低嗓門說道:“汝賢此來,是見了過去的老屬下,心有千千結來的吧?”
在去賢良祠時,張居正便注意到了海瑞也在館驛中,原因很簡單,那標誌性的轎篷馬車,又破又難看,整個朝廷,除了海瑞以外,就再也沒人做出行用了。
其他閣老也知道海瑞在館驛內,但去看望諸省總督、巡撫是不算正事的正事,顧不得去相見什麼。
而張居正匆忙離開賢良祠時,見轎篷馬車不在了,以為海瑞已經離開了館驛,回了家,卻不想來到了自己府上,結合自己和袁洪愈的對話,便知道海瑞為何而來。
海瑞沒有隱瞞,直接點點頭,低聲說道:“在偽造奏疏案上,一些行省督撫不以為然,以致釀成了今日之禍,我似乎看到了一場朝廷變革就在眼前。”
張居正連連點頭,可卻兩手一攤,道:“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其實。
諸省總督、巡撫的不滿,不是什麼聖上去年製造的幾場朝廷大清洗,沒有聖上對官場的清洗,許多位督撫就沒有今日地位。
這些督撫,本就是聖上“殘暴不仁”的既得利益者,不止是他們,包括這桌前的兩個人,他張居正和海瑞,都屬於受益者。
如果嚴黨不倒、如果恩師徐階不倒,這內閣首輔大臣之位,短時間內是不可能落到他頭上的。
同理,海瑞在淳安、在杭州、在南直隸做了那麼多震驚朝野的事,但要明白一個道理,是有人想讓海瑞震驚朝野,海瑞才能震驚朝野,不然,海瑞很大可能落水而死數月之久了。
海瑞一年時間,從福建南平縣教諭,累升至禮部尚書,沒有聖上的天恩和力排眾議,是絕然不可能做到的。
隻是,當“他們”得到了地位,手握了重權,就理解了那些死去或罷黜的人們的“不易”。
聖上重用他們,更重用錦衣衛,在整個大明朝中,錦衣衛的權力幾乎是無限的,除了對聖上負責以外,不需要對任何人解釋行為。
錦衣衛隻要抓到證據,哪怕隻是合理懷疑,就能隨意乾涉、影響著朝廷、地方事務,監視官員、鎮壓官場、維護皇權。
如今的兩京一十三省,所有官員、百姓都生活在一種恐怖氛圍之下,誰也不知道麵前、身邊的人,是不是錦衣衛密使之一。
連枕邊人都不能完全相信。
當然,錦衣衛不會對普通百姓生活進行過多乾涉,即便是得到確切線報,但不是那種特彆惡劣的事件,就不會出手。
一旦出手,就會增加密使暴露的風險,錦衣衛自有本賬合算。
但對於官員,尤其是手握重權的官員,甚而是少年得誌就手握重權的官員來說,錦衣衛的存在,使他們有種如芒在背、如鯁在喉、如坐針氈的感覺。
他們明明都這麼厲害了,可不知道什麼時候,親近的下屬就被錦衣衛抓了、殺了,有時候,連血脈相係的族人也會遭到錦衣衛“毒手”。
倘若就這些,他們還能以做官就要愛惜羽翼,錦衣衛是在幫他們剪除灰色羽毛來解釋,但那些人被錦衣衛帶走後,給這些封疆大吏增加的不良影響就不能忍受了。
越是親近的屬下,越會委以重任,在這個所有官員都積極進取的時代,封疆大吏們心中都有不少利國利民的方法,去讓下麵的人實施。
本來進展不錯,政績上又將添上一筆新的大功,但辦事的人突然沒了,憑空增加了無數的困難。
諸省總督、巡撫希望錦衣衛能視情況辦事,但錦衣衛的人又怎麼會聽呢?
錦衣衛的無視,錦衣衛的妄為,讓誌得意滿且準備大展身手的督撫破防了,不滿的情緒不斷累積。
特彆是在主政地方受挫時,人的本性,會將自己的失敗推到彆人身上。
於是乎,錦衣衛,和扶持錦衣衛的聖上,就成了這群清官、好官,在失敗、受挫時的發泄口。
張居正搖搖頭,歎息道:“當日關漢卿有小令雲:髩鴉、臉霞,屈殺了將陪嫁。規模全是大人家,不在紅娘下。巧笑迎人,文談回話,真如解語花。若咱,得她,倒了葡萄架……”
諸省總督、巡撫“得她”,不到“倒了葡萄架”時,是不會回頭的。
而這一天,就在眼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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