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他是故意的,他故意猛地坐起來。
她哇了一聲,跌了出去,倒在了地上。
他說:對不起。
他知道,他這下有點狠了。他應該是撞在了她的鼻子上。他甚至第一次看到那個男測量員那從來不知表情為何物的臉上出現了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不過那隻持續了一秒鐘時間。
記錄女從地上慢慢地爬起來,捂著鼻子。那裡在流血。很多的血。
他真的有些過意不去了。在再說一遍對不起之後,他還加了一句:疼嗎?
就在這天,不知道跟他的那一撞是否有點關係,這個男測量員的用詞也發生了一些變化。比如,他說c1或者x2之後不是像平時一樣機械地說ok,而改成了vg。除了兩個地方,他在報對他的大多數零件數據時都說vg。而在報o0和o1、o2時,他用了另一個新的詞或者縮寫,他說的是t。
他問他,vg是什麼意思,t又是什麼意思。這個男人保持著麵無表情的樣子。轉身走了出去。可那用什麼紙塞住了鼻孔的女記錄員,卻在走出門框時轉過身來,對他點了下頭。
他們離開後,他在洗漱時和吃早餐時都一直在琢磨,在想,這兩個新的詞或者縮寫是什麼意思,女記錄員的點頭又是什麼意思。
他畢竟是搞科研的,而且是非常會搞科研的。邏輯是他的特長。剛在第二片麵包上咬下第一口,他就已經全部想明白了。因為,前者是ok,是一種評語,肯定的但同時是一般的肯定的評語,那麼,vg和ft應該也是評語。v和g分彆打頭的,他想,非very和od莫屬了。這一點容易,他在洗漱時已經想出來了。第二個縮寫ft有點難度。一開始他總是往兩個單詞那裡想,比如f可能是face,臉書的臉,或者fe,好,t可能是terrible,可怕,或者trouble,麻煩。可是總是想不通。尤其是,如果它是一個簡單的評語,從趨勢看,隻應該比ok更好。從那沒有表情的男測量員的微表情或微語調看來,應該比vg更好。最後他想,多半是fantastic,太棒了。
那麼,女記錄員的點頭也就可以理解了。
他想起她在點頭時又捂了一下鼻子,顯然血仍然在流出來。他更感到不好意思了。尤其是,她鼻子裡流出來的血也是紅色的,也就是說,跟他和其他“人”一樣。他聽說外星人的血是藍色的。這讓他感到慚愧(不否認,他有點試探的意思,隻是沒想過要試探得那麼狠)。
更何況,她被他撞得那麼重,卻一點都沒有責怪他的意思。甚至在臨離開時還對他點了點頭。這叫以德報怨。她顯然在暗示什麼,也許在說,這一切要到頭了?也就是說,他會改變處境了?
儘管他心裡已經裝不下更多的女子了,但感謝她、對她被我撞痛撞傷感到抱歉總是應該的。
他再度合上了他的眼睛。
該來的還是來吧。
然後,她們終於到了他的麵前。他始終拒絕直接去想她們,把會見她們的時間,無論是夢裡還是夢外,一再地往後推遲,通過心理焦距把她們的相貌一次又一次地調得模糊,大家懂的。你懂的。因為,想到她們,他最親愛的大人和小人們,他的心會痛。
如果你向你最親愛的人奔去,卻撲了個空,抱了個空,你是否能體會那種從懸崖掉下去沒著沒落沒邊沒際的感覺和之後在山底下的大石頭上頭破血流地醒著去體驗的那種先是慢慢滲來然後排山倒海而來的痛感呢?
她們終於來了,他看到她們在上海第二機場的行李廳外的樣子,素華張開了她的雙臂,叫著程哥,可可和以以雀躍著,叫著爸爸。他也向她們走去,他是向她們奔去的。他聽見他在叫著她們的名字,應該說是她們的小名。
可是他穿越了她們,他莫名其妙地就穿越過去了。回過頭去,他看到可可和以以還在雀躍,而素華的兩條胳膊還在大大地張開著。
可是他卻走不回去了。他甚至抬不起腳來。幸虧她們是背對著他的。否則她們會問他為什麼要流淚,而且,為什麼要不停地流淚。可可會說,爸爸難為情。以以會說,我一直以為爸爸是不會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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