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裡到處是瘟疫,還會有商隊停留?”布雷納寧沒明白。
“他們來得早,在出事之前。”
“這幫倒黴鬼來賣什麼?”
“南方的毛皮和烈酒。噢,不是你剛看到的,當地人喝的差不多是水……冰地領有改良版的埃德溫純釀,一杯能教你喝到天亮。”
伯寧作出一副感興趣的模樣:“配方有改動?”
“還是凡人的酒,不是煉金造物。然而它經過改造,度數奇高,算是南國的招牌。”
“怎麼沒人跟我提過?”諾克斯傭兵團的大本營可是在四葉領。
“因為它很貴。”傭兵不禁笑了,“事實上,是非常貴。你見到的冒險者包括我在內,有一個算一個,沒人喝得起。”他收起笑容。“酒的事到時候再提,完成委托後,沒準兒能有機會。我要去商隊瞧瞧。你還是先洗澡?”
伯寧早有準備:“我還是想看看。之前我提到過,蟲眼魔藥。但需要你,呃,能不能……”
“……給你一根頭發?”
“就是這樣。”煉金術士小心翼翼地說。在神秘生物之間,區區毛發也可以作為某些微小詛咒的媒介,不能輕易給出。但這是最低級的冒險者的常識:詛咒是危險的、遺落毛發或給出私人物品同樣危險,彆有用心之輩將利用它們來對付自己。
事實上,在凡人王國裡這幾乎不可能發生。詛咒的門檻遠比尋常神秘學更高,是巫師或大多數特殊職業的獨門手段。因此,外行人以訛傳訛、極儘防備,但其實他們的對手根本辦不到。對詛咒無比恐懼的人往往不會了解他們恐懼的真相。
當然,布雷納寧可以辦到這種事。通過魔藥,很多詛咒效果都能複現。傭兵肯定不會知道這回事。
辛答應了。“這多少能證明我最近沒脫發。”他一邊拔下發絲,一邊感歎。“否則你會撿到的。”
突然間,他開始覺得自己小題大做了。辛見多識廣,與摸到把神秘物品就出門去搶劫的冒險者同行不一樣,或許他知曉詛咒的難度,因此毫不擔心,但這一舉動意味著信任。
同樣的,我並沒想試探他。伯寧默默接過頭發。我乾嘛要心虛?
是“歌女”。煉金術士心裡清楚,我本想用魔藥控製諾克斯傭兵。有那麼一刻,他竟為自己的念頭而愧疚。這樣我還算是夜鶯嗎?再說,我怎麼沒想過收集他們的毛發呢?
他一時思維混亂。“我考慮過研究生發類的魔藥。”
“聽起來比完成委托有前途。難怪先前我找煉金術士做買賣,他聽了報價後,以為我是騙子。”
“這得分人。”
在魔藥的視野中,獲取信息需要一直往上看。伯寧乾脆躺在床上,看著辛前往小鎮另一頭。傭兵不僅明確目標,也知道如何接近目標。他穿入集市,鑽進帳篷,再從兩處露天攤位間擠過去,七拐八拐來到一處車隊附近。他接著找上了看馬的男孩,開始搭話,並從對方身上獲得了一支巴掌大的新弩箭。從神情來判斷,雙方相談甚歡。整個兒過程不足十分鐘。
“見鬼。”伯寧輕聲嘀咕,“你簡直像我的同胞。”這一手更像是無名者的天賦力量,而非凡人的交際技能。
傭兵自然沒有回答。事實上,他聽不到伯寧的話。魔藥的效果隻是視野,而且是單向的。
無人解惑,布雷納寧無法想象他的尋人思路。身在陌生的城鎮,周圍沒有地圖也沒有引導者,卻能準確找到臨時決定的目標。這究竟是怎麼辦到的?
我是為了接觸高塔信使和他的聖經才接下的委托,找個失蹤已久的風行者。伯寧哭笑不得地想。但有這樣一名搭檔……沒準兒最後我們真能找到他。
視野中,辛和男孩的交流終於驚動了商隊成員。一個車夫模樣的高個兒走過來,張大嘴無聲地叫喊。
伯寧辨認出“野豬皮”、“詛咒”和“生意”等單詞的口型,雙方似乎在討論無關事項。忽然,辛開口打斷,視野猛地朝後一拉。煉金術士看見車夫伸手去抓傭兵的領子,才意識到辛激怒了對方。
當車夫再度開口時,他的語速快了兩倍,伯寧隻能認出個大概。這家夥提到“老死的農夫”,用詞非常低俗,又說起“火”、“南方”和一個繞口的單詞,伯寧重複著念了一遍,音節有點耳熟。
“違反……不在列……”刹那間他抓住了詞意,“無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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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怪我覺得熟悉。煉金術士迅速打起精神。他們提起了無名者!鎮上有我的同胞?
伯寧急迫地希望解讀後續,交流卻到此為止。不曉得傭兵說了什麼,高個兒不停叫喊,手舞足蹈。辛抬手指指馬車,他立即勃然大怒。男孩畏懼地盯著他們瞧,在他身後,衛兵提著短矛衝出門。
接下來的一幕不出意料,雙方操家夥乾起來。布雷納寧看到一個商隊護衛拿矛來刺,傭兵靈活地閃開。高個兒車夫怒氣衝衝地揮鞭子,卻被戴手套的傭兵一手抓住,掙脫不開。他將鞭子在手臂上連繞幾圈,猛地一擰,反而將對方搖晃著拖到近前,讓他與護衛撞在一起。
見狀,那男孩終於不再旁觀,企圖跑去營地叫人。傭兵正用馬鞭將兩個成年人捆住,倒出一隻手來按住男孩,他用力踢打,卻無濟於事。
『他們會趕你走的』伯寧看見辛說道。
突然間,煉金術士意識到自己剛剛在全心觀察陌生人,無暇關注辛的口型。最先提到“無名者”這個詞的不是對方,而是這個一路與他同行的傭兵!
另一端視野中,男孩的動作放緩了,似乎被說動。布雷納寧剛好相反,他的心臟劇烈跳動,隻好強自鎮定。
『你沒敢告訴彆人,是不是?他是你爹?』
『你打了他!』男孩的聲音一定很響,傭兵立刻捏住他的臉。
『你們太敏感了,無名者不是這樣藏的。』辛一邊按住這小子,一邊給兩個成人鬆綁。護衛昏了過去,後者則掙紮了很長時間,但連伯寧也看得出來,若是他不鬆手,他們再怎麼折騰也休想解脫。『我隻是問問題,你們卻衝上來和我單挑。』他笑了笑,似乎也為自己的用詞感到一絲滑稽。『我又不是惡魔獵手。再說,如今拜恩四處派去使者,我可不敢得罪你們。』
這話喚回了一絲理智,伯寧漸漸冷靜下來。仔細想想,我根本沒露破綻,沒人能猜到我的來曆。方才不過是想太多。
車夫警惕地望著辛,但不再動手。看來他要麼接受了傭兵的解釋,要麼是接受了“單挑”對方等於挨揍的事實。
『商隊什麼時候啟程?』
『不知道。他們還沒定。』男孩還在傭兵手上,車夫悶悶不樂地回答。『你要乾嘛?』
『等會兒再問我。』辛強調了自己爭取來的提問權。『你們不打算和商隊離開了,是不是?』
車夫隻得回應:『是這樣。你看到了,我兒子……他有點毛病。』
『他有非同凡響的天賦,但還不會運用。』
『對。既然你管這叫天賦,那就該理解……』
『我提到了火,但隻是嚇嚇你。』辛歎了口氣,『不是真的要殺人。我想與你們和平交流,行嗎?你兒子我也會放……呃,彆啃了!你快把手套吃下去了,上麵還有那買家的血呢。』他手一鬆,男孩立刻跪在地上乾嘔起來。恐怕他嘗到了血腥味,明白傭兵所言非虛。
他在恐嚇那孩子,伯寧好笑地望著這一幕。老把戲。看家本領。這小子對付小鬼頗有一手。
車夫果真嚇住了,竟不敢上前。伯寧看見他追問買家的事。辛告訴他們,他在餐廳前襲擊了自己,並出賣了十字弩的來源以求饒恕。他的說法成功地讓雙方有了共同的憎惡目標,於是這對父子都不再關心買家的下場。氣氛稍微融洽了些。
他們開始被他牽著鼻子走了,伯寧心想。真是蠢貨,把火種天賦的造物隨意售賣,還被人找上門來。伯寧幾乎不願承認這對父子是他的同胞。
好在他們也算有價值,經過這麼一出,煉金術士已看清了同行者的態度。傭兵和諾克斯的其他冒險者一樣,對無名者沒有偏見,平日裡頂多避開麻煩。在七支點治下,這已經是種友善了。伯寧決定爭取他的支持,給自己的計劃多加便利。
同樣道理,這對父子的行事在秩序之國不可能長久。魔藥視野下,伯寧看到辛也升起了懷疑:『他是天生如此,還是最近這樣?』
『最近才開始。』車夫回答,『我們一直在商會任職,跟隨隊伍行商。經過香豆鎮時,小釘突然發燒,醒來後就幫我修好了車輪。』
『好手藝。』傭兵將男孩從地上拽起來,幫他站穩。『要是咱們提前碰麵,我的馬車還有得救。』
『該死,這我教過他!我還以為他是開竅了……』車夫說了什麼,由於語速太快,伯寧難以辨認。『……他拿剪刀和馬蹄鐵去玩,回頭竟給我一把匕首!我不可能會……我從來沒……而且他根本沒用鐵砧。』
傭兵點點頭:『最近的鐵匠鋪在幾條街外,隻有那兒能有鐵砧和風箱。除此之外,這孩子的手上沒有鍛造過的痕跡。』
『我……我們打算留下來。』車夫低聲道,『這裡人生地不熟,小釘……我兒子能當鐵匠,沒人知道他的東西是怎麼來的。』
『好手藝能吃飽飯。』辛同意。布雷納寧不禁想到他評價自己的煉金術,頓時有點不快。我還以為你有點見識,起碼讚譽是真心實意的。『不過,為什麼在香豆鎮?我聽說小鎮上有瘟疫。』傭兵問。
『瘟疫好過惡魔獵手嘛。』車夫解釋,『鎮上的人說是,呃,拜恩使節,他們經過這裡,帶來了寒瘟。這是南方那個城市,威尼華茲,他們那裡死過很多人,呃,很多我兒子這樣的……他們被燒死、餓死、凍死,於是死靈詛咒了土地和南方人,才形成寒瘟。小釘也有天賦,他們不會害我兒子。』
『這隻是你的猜測。』
『大家都這麼說。』車夫聳肩,『鎮上的偵測站因寒瘟關閉了,惡魔獵手也不常來這裡。他們都害怕這是真的,害怕南邊的惡靈來複仇。總之直到現在,香豆鎮見到穿白鬥篷的騎士都會派人驅趕咧。』
『原來真有這回事。』伯寧分不清傭兵的語氣是疑問還是感歎。『寒瘟不會死人麼?』
『本就要死的人才熬不過,正常人不會的。鎮裡人生病,病後就好了。』車夫滿不在乎,『隻是發燒。發燒而已。詛咒是惡靈用來找獵手的,我們和他們沒仇。』
傭兵沉默了片刻。『說起來,你感染過嗎?』
『還沒。小釘是還沒長,我身體好些。但他肯定能扛過去,這不就是?』
你兒子會被你害死。伯寧心想。小孩不會想到給陌生人買武器,八成是你這傻瓜的主意。寒瘟既不會取人性命,獵手就有大把辦法教你們倒黴。想到這裡,他又覺得不順心。
連傭兵也沒給他好心情。『最後一個問題。』伯寧以為他要打聽王國通緝的事。『關於詛咒和寒瘟的形成,都是當地人給你講的麼?』但辛竟去關心傳言。
車夫皺眉。『我忘了。故事而已。小釘的變化我也不敢透露。還能從哪兒聽呢?』
『有道理。』傭兵將小釘推到男人懷裡,他們趕忙後退,差點被同伴的身體絆倒。於是辛也把他扶起來,靠在車架旁。『沒事了。咱們後會有期。噢,好吧,還是彆見了。』
但傭兵沒有返回。他換個方向,找到了無名者父子所在商隊的管事,聲稱要檢查他們的貨物。伯寧聽不見他們的對話,但能看到管事由錯愕、抗拒到忍耐的神情。最終,他妥協了。
伯寧感到很不安,雖然傭兵很可能記起了任務,正為他打聽西黨和通緝的事。他想到辛在村莊中找到的諸多線索,還有口袋裡遲遲未使用的“歌女”魔藥。這傭兵或許發現了什麼。他同意我用蟲眼觀察,這是信任的表現,還是因為他有把握欺騙我?伯寧無法肯定。
更糟的是,就在這時,煉金術士聽到了敲門聲。他不得不刮下藥膏,去門前一探究竟。“誰?”
無人回應。布雷納寧吞下紙窗魔藥,從牆壁一側探頭去瞧。門前空無一人,也沒有任何東西,方才的敲門聲如同幻覺。
香豆鎮受疫病困擾,很難相信這是孩子的惡作劇。他皺眉打量走廊,考慮是否要下樓尋找。更可能是跟蹤者的同夥,趁傭兵離開時找上門來。若真是這樣,伯寧會讓他見識見識煉金術士的能耐。
但二樓的走廊也沒人,甚至沒有腳步聲。即便此刻天色已晚,鎮子合該陷入沉寂,伯寧也難免感到一陣悚然。他立刻返回,就要鑽進房間,忽然看到門把手下有一枚標記。
這不可能是真的。布雷納寧心想。他本能地伸出手,觸摸著標記,紋路新刻,邊緣毛刺刺的。他找到更多細節:螺線象征溪流,折線代表山穀,細小的斑點則是金星……
怎麼可能?他再度描繪著標記,心裡升起奇特的期待。有人逃了出來,逃到了香豆鎮。伯寧一直沒露麵,卻被認了出來。對方認出的不是被西黨追捕的冒險者、飛鷹城曾小有名氣的煉金調酒師,而是秘密結社“瓦希茅斯光複軍團”的首領,無名者布雷納寧·蒙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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