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呀!那一定是墨翟了!”
公輸般吃了一驚,大叫起來,放下雲梯的模型和曲尺,跑到階下去。門丁也吃了一驚,趕緊跑在他前麵,開了門。墨子和公輸般,便在院子裡見了麵。
“果然是你。”公輸般高興的說,一麵讓他進到堂屋去。
“你一向好麼?還是忙?”
“是的。總是這樣……”
“可是先生這麼遠來,有什麼見教呢?”
“北方有人侮辱了我,”墨子很沉靜的說。“想托你去殺掉他……”
公輸般不高興了。
“我送你十塊錢!”墨子又接著說。
這一句話,主人可真是忍不住發怒了;他沉了臉,冷冷的回答道:
“我是義不殺人的!”
“那好極了!”墨子很感動的直起身來,拜了兩拜,又很沉靜的說道:“可是我有幾句話。我在北方,聽說你造了雲梯,要去攻宋。宋有什麼罪過呢?楚國有餘的是地,缺少的是民。殺缺少的來爭有餘的,不能說是智;宋沒有罪,卻要攻他,不能說是仁;知道著,卻不爭,不能說是忠;爭了,而不得,不能說是強;義不殺少,然而殺多,不能說是知類。先生以為怎樣?……”
“那是……”公輸般想著,“先生說得很對的。”
“那麼,不可以歇手了麼?”
“這可不成,”公輸般悵悵的說。“我已經對王說過了。”
“那麼,帶我見王去就是。”
“好的。不過時候不早了,還是吃了飯去罷。”
然而墨子不肯聽,欠著身子,總想站起來,他是向來坐不住的。公輸般知道拗不過,便答應立刻引他去見王;一麵到自己的房裡,拿出一套衣裳和鞋子來,誠懇的說道:
“不過這要請先生換一下。因為這裡是和俺家鄉不同,什麼都講闊綽的。還是換一換便當……”
“可以可以,”墨子也誠懇的說。“我其實也並非愛穿破衣服的……隻因為實在沒有工夫換……”
四
楚王早知道墨翟是北方的聖賢,一經公輸般紹介,立刻接見了,用不著費力。
墨子穿著太短的衣裳,高腳鷺鷥似的,跟公輸般走到便殿裡,向楚王行過禮,從從容容的開口道:
“現在有一個人,不要轎車,卻想偷鄰家的破車子;不要錦繡,卻想偷鄰家的短氈襖;不要米肉,卻想偷鄰家的糠屑飯:這是怎樣的人呢?”
“那一定是生了偷摸病了。”楚王率直的說。
“楚的地麵,”墨子道,“方五千裡,宋的卻隻方五百裡,這就像轎車的和破車子;楚有雲夢,滿是犀兕麋鹿,江漢裡的魚鱉黿鼉之多,那裡都賽不過,宋卻是所謂連雉兔鯽魚也沒有的,這就像米肉的和糠屑飯;楚有長鬆文梓榆木豫章,宋卻沒有大樹,這就像錦繡的和短氈襖。所以據臣看來,王吏的攻宋,和這是同類的。”
“確也不錯!”楚王點頭說。“不過公輸般已經給我在造雲梯,總得去攻的了。”
“不過成敗也還是說不定的。”墨子道。“隻要有木片,現在就可以試一試。”
楚王是一位愛好新奇的王,非常高興,便教侍臣趕快去拿木片來。墨子卻解下自己的皮帶,彎作弧形,向著公輸子,算是城;把幾十片木片分作兩份,一份留下,一份交與公輸子,便是攻和守的器具。
於是他們倆各各拿著木片,像下棋一般,開始鬥起來了,攻的木片一進,守的就一架,這邊一退,那邊就一招。不過楚王和侍臣,卻一點也看不懂。
隻見這樣的一進一退,一共有九回,大約是攻守各換了九種的花樣。這之後,公輸般歇手了。墨子就把皮帶的弧形改向了自己,好像這回是由他來進攻。也還是一進一退的支架著,然而到第三回,墨子的木片就進了皮帶的弧線裡麵了。
楚王和侍臣雖然莫明其妙,但看見公輸般首先放下木片,臉上露出掃興的神色,就知道他攻守兩麵,全都失敗了。
楚王也覺得有些掃興。
“我知道怎麼贏你的,”停了一會,公輸般訕訕的說。“但是我不說。”
“我也知道你怎麼贏我的,”墨子卻鎮靜的說。“但是我不說。”
“你們說的是些什麼呀?”楚王驚訝著問道。
“公輸子的意思,”墨子旋轉身去,回答道,“不過想殺掉我,以為殺掉我,宋就沒有人守,可以攻了。然而我的學生禽滑厘等三百人,已經拿了我的守禦的器械,在宋城上,等候著楚國來的敵人。就是殺掉我,也還是攻不下的!”
“真好法子!”楚王感動的說。“那麼,我也就不去攻宋罷。”
五
墨子說停了攻宋之後,原想即刻回往魯國的,但因為應該換還公輸般借他的衣裳,就隻好再到他的寓裡去。時候已是下午,主客都很覺得肚子餓,主人自然堅留他吃午飯——或者已經是夜飯,還勸他宿一宵。
“走是總得今天就走的,”墨子說。“明年再來,拿我的書來請楚王看一看。”
“你還不是講些行義麼?”公輸般道。“勞形苦心,扶危濟急,是賤人的東西,大人們不取的。他可是君王呀,老鄉!”
“那倒也不。絲麻米穀,都是賤人做出來的東西,大人們就都要。何況行義呢。”
“那可也是的,”公輸般高興的說。“我沒有見你的時候,想取宋;一見你,即使白送我宋國,如果不義,我也不要了……”
“那可是我真送了你宋國了。”墨子也高興的說。“你如果一味行義,我還要送你天下哩!”
當主客談笑之間,午餐也擺好了,有魚,有肉,有酒。墨子不喝酒,也不吃魚,隻吃了一點肉。公輸般獨自喝著酒,看見客人不大動刀匕,過意不去,隻好勸他吃辣椒:
“請呀請呀!”他指著辣椒醬和大餅,懇切的說,“你嘗嘗,這還不壞。大蔥可不及我們那裡的肥……”
公輸般喝過幾杯酒,更加高興了起來。
“我舟戰有鉤拒,你的義也有鉤拒麼?”他問道。
“我這義的鉤拒,比你那舟戰的鉤拒好。”墨子堅決的回答說。“我用愛來鉤,用恭來拒。不用愛鉤,是不相親的,不用恭拒,是要油滑的,不相親而又油滑,馬上就離散。所以互相愛,互相恭,就等於互相利。現在你用鉤去鉤人,人也用鉤來鉤你,你用拒去拒人,人也用拒來拒你,互相鉤,互相拒,也就等於互相害了。所以我這義的鉤拒,比你那舟戰的鉤拒好。”
“但是,老鄉,你一行義,可真幾乎把我的飯碗敲碎了!”公輸般碰了一個釘子之後,改口說,但也大約很有了一些酒意:他其實是不會喝酒的。
“但也比敲碎宋國的所有飯碗好。”“可是我以後隻好做玩具了。老鄉,你等一等,我請你看一點玩意兒。”
他說著就跳起來,跑進後房去,好像是在翻箱子。不一會,又出來了,手裡拿著一隻木頭和竹片做成的喜鵲,交給墨子,口裡說道:
“隻要一開,可以飛三天。這倒還可以說是極巧的。”
“可是還不及木匠的做車輪,”墨子看了一看,就放在席子上,說。“他削三寸的木頭,就可以載重五十石。有利於人的,就是巧,就是好,不利於人的,就是拙,也就是壞的。”
“哦,我忘記了,”公輸般又碰了一個釘子,這才醒過來。“早該知道這正是你的話。”
“所以你還是一味的行義,”墨子看著他的眼睛,誠懇的說,“不但巧,連天下也是你的了。真是打擾了你大半天。我們明年再見罷。”
墨子說著,便取了小包裹,向主人告辭;公輸般知道他是留不住的,隻得放他走。送他出了大門之後,回進屋裡來,想了一想,便將雲梯的模型和木鵲都塞在後房的箱子裡。
墨子在歸途上,是走得較慢了,一則力乏,二則腳痛,三則乾糧已經吃完,難免覺得肚子餓,四則事情已經辦妥,不像來時的匆忙。然而比來時更晦氣:一進宋國界,就被搜檢了兩回;走近都城,又遇到募捐救國隊,募去了破包袱;到得南關外,又遭著大雨,到城門下想避避雨,被兩個執戈的巡兵趕開了,淋得一身濕,從此鼻子塞了十多天。
一九三四年八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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