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旬,六皇子一行抵達雍州。雍州處於滄瀾河中下遊,此時已是一片水鄉澤國。
大雨整整下了兩個月,如今還沒有停歇。眼前的滄瀾河奔騰咆哮,發出的聲音振聾發聵,將所有其他聲音都掩蓋住,連麵對麵說話都聽不到。
河麵濁水連天,寬闊得猶如大海一般,根本看不到對岸在哪裡。至於之前在河兩邊的房屋、農田、鎮集等,全部被淹沒得連影子也不剩。渾濁的河水中到處都是斷樹殘枝,還有,各種野獸與人的屍體。
六皇子等人都被眼前的慘狀驚得鴉雀無聲,剛剛離開的、人聲鼎沸歌舞升平的京城仿佛已經是上輩子的事,眼前的一切才是人間的真相。
他們一行沒有進雍州城,直接到的這裡。飛趕而來的雍州官員沒能阻止六皇子看到這場景,一個個都露出慘笑。這次丟官職事小,恐怕連命都保不住了。
正在六皇子大發雷霆、怒罵雍州官員屍位素餐時,一個身影飛了出去,引得眾人齊齊驚呼。那身影在河麵上轉了一圈,從水中提起個什麼,又飛了回來。
“柳仙家,你抱的是什麼?”趙顯迎上去問道。
柳清歡將一個死抱著一截樹乾的少年放到地上。
那少年冷得唇青臉白,看到圍過來的眾人沒有絲毫反應,也不肯放開那截樹乾。過了好一會兒,他仿佛才活了過來,立刻悲痛地哭嚎起來,嘴裡不住喊著爹娘。
見者無不動容,趙顯連忙吩咐隨從拿來毯子,將少年裹了帶下去好生安置。
他們自去商量如何賑災治水,柳清歡站在大河上空,靜立良久。
此後數日,他常常跟著趙顯等人來河邊。趙顯忙著讓人修堵河堤,他便到河上靜立,一站就是大半天。
其他人感到奇怪,但也不敢問。
半個月後,大雨終於停下,在太陽出來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在歡呼大叫,露出劫後餘生的笑容。
柳清歡抬起頭,金色的陽光落在他臉上,腳下是依然肆虐的洪水。這場洪水已經奪去了數以萬計人的性命,洪水過後的瘟疫、饑荒,又會帶走更多人的性命。
他感到憾入魂靈的渺小之感。
麵對如此恐怖的天災,就算是他修為到了築基,依然如螻蟻一般,既不能讓傾盆的大雨停下,也不能讓怒吼的大河乖順。
這一刻,柳清歡思緒紛紛。
想起過往,他也是從如此天災之中走出,一路看儘人間的生死。
想起那隻篷萊螯龜,挾天地造化、化無窮之身,穿梭於虛無,存在於永恒。
又想起自己。自明陽子收為弟子起,他雖不喜聽人奉承,但有些無形的得意還是如心魔般潛入內心;到六皇子府後,因凡人的仰視目光,又生幾分飄飄然之感。
而在麵對這條咆哮的大河時,一切都被打回原形。他不過才於長生之道上邁了兩步而已,那些輕浮與意動,何等可笑?
柳清歡隱隱有了些明悟,心境猶如被洗滌了一遍,塵埃與迷灰慢慢散去,變得澄清乾淨。
趙顯在與一眾官員商討扯皮了半天,終於定下了洪水過後的防疫及開倉放糧等事。他疲累不已地正想返回後院休息,就看到在外麵轉悠了大半天的柳清歡,從外麵一步一步走進來。
他正準備打招呼,卻又怔住,總覺得柳仙家今日有些不同。
他周身的氣度似乎比以往又清淡了許多,那種無時無刻讓人不敢接近的無形寒意,仿佛也消散開來,變成不悲不喜、不急不躁的平和。
……
之後的兩個月,趙顯忙碌得腳跟不沾地,柳清歡隻有在他外出時才會跟著,平日裡便在自己的房間中打坐。
他也不是在修煉,而是一遍遍地默誦《坐忘長生經》。
“夫定者,儘俗之極地,致道之初基,習靜之成功,持安之畢事。形如槁木,心若死灰,無感無求,寂泊之至。無心於定而無所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