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懂得感恩,哪怕這種恩情並不純粹也罷。”
聽到了少年的許諾之後,路易莎夫人終於微微笑了笑。“弗朗茨,你確實非常非常懂事,當你決定惹怒一個人的時候,你可以輕易做到;但當你決定討好某個人的時候,也同樣如此。”
接著,她又歎了口氣,“有時候,我甚至覺得你成長得太快了,小小年紀就喪失了童真,也挺可惜了。”
“這似乎並不是我的責任,我的生活環境和生存哲學,並不是都由我自己來決定的,其他人也負有一定的責任——尤其是那些把我帶到這裡來的人。”艾格隆不動聲色地回答。
他話中隱含的諷刺,路易莎當然聽得出來,她的眼睛裡閃過了惱怒的光,但是最終卻又沒有發作。
“好吧,我承認這件事我對不住你。可是,先生——你捫心自問一下,在那個混亂的局勢下,如果我不把你帶回奧地利的話,你得到的結局會比現在好很多嗎?在這裡雖然你受到了限製,但依舊衣食無憂,名義上也是尊貴的殿下,比那個可憐的路易十七倒是強太多了。”
在大革命時代,路易十六曾經試圖帶著全家逃跑,結果在邊境被人攔了下來,押回巴黎。路易十六被砍頭之後,他的兒子被逃亡國外的流亡貴族們尊為新國王,號路易十七——然而,年幼的他從未受到過任何國王的待遇,他被革命政府指派給了一個鞋匠監護,生活條件變得極為惡劣,最終他年僅十歲就默默死於肺結核。
雖然貌似有些強詞奪理,但是路易莎的反駁看起來好像也沒有錯。
路易十六和拿破侖完蛋的時候,他們的獨子都承受驚人相似的命運,並最後都死於肺結核,不過奧地利人至少在生活條件上並沒有虧待拿破侖的兒子。
“奧地利人雖然和拿破侖有仇,但是至少沒有恨到不共戴天的地步,可是波旁家族和那些王黨分子可不一樣了,他們可是有血海深仇要報的,如果落到他們手裡,那可就是上帝對人類道德的終極考驗了,你有把握他們能夠通過考驗,以德報怨好好地養育你嗎?”路易莎再問。
“您說得沒錯。”艾格隆也不強詞奪理,而是直接點了點頭,“就這點來說我也沒什麼好怨您的,拿破侖要為帝國的毀滅付出代價,我作為曾經的皇太子也同樣如此。對比路易十七來說,我付出的代價並不算難以承受。”
“很高興你能夠理智跟我探討這個問題。”路易莎苦笑了一下,“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還根本不懂怎麼去考慮問題,渾渾噩噩地嫁給了你父親然後生下了你。14年我能夠做什麼呢?歐洲各國的聯軍大軍壓境,波拿巴的帝國眼看就要結束了,而聯軍裡麵甚至有一部分來自於我的娘家!你指望我能怎麼辦?我從沒有經受過承載一個國家的訓練,那時候我能夠做什麼?我隻能服從父親的召喚,把自己和你一起帶到奧地利來——我當時已經想不到更好的主意了。”
頓了一頓之後,她又小聲補充了一句,“我說這麼多不是指望你諒解我,也不是乞求你的理解,我隻是把我當時的感受告訴你而已,你不要以為那一年隻有你們父子在受罪遭災,你父親被權力衝昏了頭腦,最後把我們所有人的生活都攪得一團糟,繆拉和內伊也因為他最後都被槍斃了!我好不容易才重新找回自己的生活,擁有了一個我熱愛的家庭,我不想再跟那個名字扯上關係了,我隻想安安靜靜地渡過我的餘生,並且儘力讓我的孩子們擁有一個更加光明的未來,你可以嘲笑我的平庸,先生,我不在乎。”
艾格隆一時默然無言。
雖然他的心中仍舊充斥著多年被她無視和遺忘的憤怒與怨恨,但是即使如此,他也明白,自己不可能真正得到她愧疚的道歉了。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立場和行事的邏輯,並且在自己目光所及的範圍內前行,偶爾會與其他人碰上並且演繹出各自的故事。
但是如果一開始就走錯了路的話,那麼哪怕親如母子最後也隻能形同陌路。
回到了奧地利之後,法蘭西帝國皇後決定拋棄過往的夢魘,以帕爾馬女大公的身份尋找屬於自己的生活,於是最終他們的人生軌跡就成了兩條平行線。
這沒什麼可惜的,命數使然而已。
自己隻是法蘭西皇後的兒子,又不是帕爾馬女大公的兒子,有什麼理由叫她為自己寄托多少母愛呢?
想通了這一切之後,艾格隆反而沒有了原本的憤恨。
這原本就不是他的母親,隻是因為羅馬王原本的精神影響,讓他潛意識裡曾經有所期待而已,可是如今真正確認失去了以後,卻沒有多少失落和痛苦。
再說了,自己在彆人那裡也得到了補償。
一想到這裡,他的腦海裡突然浮現出了一個人的音容笑貌,儘管那是他剛剛告彆的人,但是他突然很想要再去見她。
“我不會對他人的生活方式指手畫腳的,夫人。”他努力抑製住了心中升騰而起的欲念,儘量平靜地看著路易莎,“我也不會對您寄托過高的期待,您給我多少,我就回報您多少。您之前對我不聞不問,那麼我對您同樣冷漠;如今您在試圖幫助我,那麼不管您是出於什麼目的,我都承情,並且會給予相應的回報。雖然我現在回報不了,但是未來有機會我會回報的——而這也是您所期待的,不是嗎?”
“回報多少,就取決於我幫你多少?”路易莎反問。
“當然如此了。”艾格隆瀟灑地聳了聳肩,“不多不少,公平合理。”
接著,他又往前走了兩步,拿起了母親的右手,然後優雅地親吻了一下再放開。“夫人,期待您的關照。”
路易莎沒有再多說什麼,隻是平靜地看著兒子表麵殷勤實則冷漠的表現。
她的眼神有些失落,但是卻並不失望,她知道這似乎已經是她能夠從長子這裡得到的最大限度的東西了。
也許,她與波拿巴家族的複雜糾葛以這種方式做個決斷,也未嘗不是好事。
隨著母子之間猶如普通朋友般的互動,兩個人之間的氣氛也隨之緩和了下來。
無疑,他們之間算不上和解,但至少已經釋懷了。
“今天我們能夠彼此敞開心扉,這很不錯。”沉默了片刻之後,路易莎重新開口了,“在告彆之前,有一句勸告你願意不願意聽?”
“您請講吧。”艾格隆點了點頭。
路易莎下意識地看了一下周圍,確定沒有人偷聽之後,她湊近了臉,然後放低了聲音,“你以後注意一下吧,到處都有你跟蘇菲的流言蜚語,我才來幾天就聽說了,這對你來說可非常不利。”
艾格隆的表情僵住了。“您是什麼意思呢?”
“你現在可是有希望成為卡爾大公的女婿,沒必要因為一些無謂的理由而前功儘棄。”路易莎冷靜地看著他,“同過去的感情優雅地告彆,這是青年男女們在上流社會學到的的第一課。現在的事情對你來說很重要,想要風流韻事的話,以後有的是機會……”
“行了,我請您停下,夫人。”艾格隆向對方躬了躬身,禮貌地結束了談話。
看到他不聽勸告,路易莎隻能無奈地搖頭。“你自尊心過於強烈,不肯聽人勸告,那我也沒辦法了。”
“這跟自尊心無關,我是一個講究現實主義的人,如果有需要的話自尊也可以暫時拋棄。”艾格隆看著母親,不緊不慢地回答,“我不想聽的理由隻有一個,在我的心目中,她比您重要,夫人。以普通朋友的角度來看,您的勸告有些越界了。”
路易莎的臉頓時變得煞白,身體也哆嗦了一下。這句話確實刺傷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