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這麼一嗆,寒觴無言以對。他知道溫酒在無禮的外人麵前可以極儘刻薄……但沒想到這番話對著自己說出來,竟是這樣傷人。
溫酒慢悠悠地說:“這世上本無對錯,隻是我們選擇了不同的路,沒必要為此吵個頭破血流、你死我活。我們之間,總不該走到大打出手的地步。這世間儘是庸人,我隻是……想做個不那麼庸的庸人。話就說到這兒吧。想來,這是我們最後一次和平的見麵了。”
說罷,他轉過身去。明亮的月色讓他周身都被籠罩了一層淡淡的光,兩人看著眼暈。臨走的時候,他的衣袖裡滑出什麼東西,落到了地上,浸泡在水中。那好像是什麼紙製品,不知他是否故意丟掉的。寒觴讓妹妹彆動,自己追了上去。問螢確實沒有跟上,而是被那濕漉漉的紙吸引了目光,彎腰上前。
寒觴追啊,追啊。不知為何,他的身影越來越遠。明明他是在用走的,可憑自己再怎麼步履生風也追不上他。一種難以言喻的絕望在他的心中擴散,如早已種下的種子突然就開枝散葉。這個無望的背影,像是溫酒留下的最後一個法術——讓他死心的法術。
在那邊,問螢所撿起的,是一封單薄的信。它已經完全浸透了水,問螢將它捧在手中,小心翼翼地用法術烘乾,又小心翼翼地將信紙從信封裡拉出來。上麵的墨散了不少,許多字已經分不出形狀。但結合前後的字句而言,勉強能猜出點意思。
她攥著紙的手收緊了。隨著視線掠過每一個字,她的心臟都要無規律地抽搐一下。令人暈眩的悲憤,或是彆的什麼她難以理解的感情,如漫延的海潮滲透到她的每一處毛孔——儘管海離這裡很遠。她像是被透明的水泡包裹起來,無處可藏,也無法呼吸。暴露在如此刺目的文字之下,她的大腦時不時就會陷入空白。她需要很努力地將自己拉回現實,再繼續看下去。可每當這麼做的時候,上一句話就會被完全遺忘,就像是……大腦並不想記住。看完這封短短的信,她用了遠超過尋常人的時間。即使裡麵有閱讀困難的部分,但對於任何一個不是文盲的人而言,這也未免太久。何況這些東西,她記住的也沒有太多,更不要提理解。乾燥沒有太久的紙張迎來幾滴眼淚,又散開了幾個字,加大了閱讀的困難。水漬緩緩擴散,增加得很快。
問螢現在所能做的,隻是呆呆地站在這兒,任由這張紙從自己手中再度滑落,重新浸泡在滿地潮濕之中。這次浸泡得久,墨水完全散開了。灰蒙蒙的紙張落在地上,遠遠看去,像是草甸上光禿禿的一小塊地皮。
“問螢?!”
寒觴從前方跑了回來。他大約是放棄追逐了吧。他追不到的……問螢就知道。但她給不出太多反應,她全部的精力都用在對付那封信上。
“我沒追上他……”寒觴氣喘籲籲,又抬起頭問,“你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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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螢呆板的臉是一片慘白,像真正的雪。她扭過僵硬的頭,恍惚地看向他。像是經過了一番很努力的辨識,她才認出眼前的人是自己的兄長。
她的眉眼慢慢地擠在一起,看上去委屈得要命。若是有狐狸的耳朵,此刻它們一定緩緩地垂了下來。接著,她用自己變了調兒的,像孩子一樣的聲音哭訴道:
“他不要我了……”
下一刻,她嚎啕大哭。
寒觴慌忙跑上前抱緊她,一麵拍著她的背。她在兄長的懷裡不斷抽噎,像是小時候每一次受到委屈的時候。她哭得聲嘶力竭,脆弱的肺與心臟彼此震顫。她單純地發泄著心中的悲傷,而上一次這麼做,還是很小的時候。這一刻,在兄長的懷裡,她似乎又回到了過去,變成了一個永遠也長不大的孩子。
她不夠優秀,所以她的未婚夫走掉了。這是真的嗎?這難道真的是自己的錯嗎?不該是這樣的,倘若是以前的溫酒,他一定會告訴自己這從來不是姑娘的問題。可他說了,過去的溫酒已經死去,如今這身處現世、又披著溫酒之皮的鬼怪究竟是誰?
問螢甚至哭得上不來氣,時不時打出一個嗝,看上去狼狽又可憐。這是她所能設想的最壞的事了,沒想到就這樣輕易變成了現實。儘管不是沒有心理準備,但這一切真正發生的時候,還是遠遠超過了她的心理準備。她好像就這樣在這個溫暖的懷抱裡將自己哭乾,連軀體也一並消融,化作一灘雪水,滲進地裡,或蒸發到天空,掙脫紅塵之網,尋得永恒的安寧。
還會有更糟糕的事嗎?
還會有更糟糕的事嗎?
兄長的擁抱太緊了,讓她完全喘不上氣。恍惚間,她的眼前泛起陣陣白光,時明時暗。她覺得自己隨時要背過氣,當真化作一灘純淨的雪水。
“彆哭了,不值得,彆哭了——”
寒觴隻是一手拍著她的背,不斷地說著。
問螢是想說什麼的,可她的喉嚨被完全堵住,哽咽得一個字都說不出。她試著將寒觴推開,對方卻越抱越緊。
緊接著,一柄燃燒的利刃從身後貫穿了問螢的軀體。
“或許會發生更糟的事也說不定。”
“寒觴”鬆開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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