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長夜臉色凝重。
以為是自己算錯了,趕忙再次右手掐指算起。
這一次,他算的極為認真。
生怕疏漏。
可…
依舊是第一次算卦結果。
他繼續算,不斷的算。
不管怎麼算,結果都是如第一次般,令人不敢置信。
“命數,終究是命數。”
“夫人啊,我….我這就過去。”
朱長夜眸子變得渙散,接著帶有欣喜,最後才是往常般平靜。
他終於恢複往日般泰然自若,接著朝外麵走去。
隻是他的腳步,比往常走動更快幾分,似乎是急著想與某些人見麵。
很快。
來到外麵。
頓時,前麵帶著一群孩子的天雲觀弟子們,其中一人走了過來。
“觀主,我們把第一批需要收養的流浪兒,給接來了。”
天雲觀弟子開口。
就在今早,觀裡給他們發布一項重要任務。
在應天府,負責搜羅一些流浪兒,本人願意接受天雲觀救助的流浪兒,帶回天雲觀,總數暫定二十人。
而把他們帶回來後,由於旁邊收留所還在建設,所以是暫時居住於天雲觀。
但也不用暫住太久,旁邊收留所會在半個月內完工。
古代建屋子,普遍比二十一世紀要慢。
就連現代半個月建成房子,都極為困難,旁邊收留所為何能半個月完工?
這是因為….
他們天雲觀多給了一樣東西。
錢!
市場價建房子的廢物,以此多給了十倍,隻為半個月內完工。
有錢能使鬼推磨。
就這條件,問的幾家工人頭子,儘管那些頭子很心動報酬,但半個月實在太趕了,他們沒把握完成,就沒接下。
但也有藝高人膽大者,接了下來,保證半個月內完工。
所以,流浪兒暫住天雲觀半個月,就可以入住他們的新家了。
此刻。
朱長夜望著那群孩子,不多不少,正好二十個人,分彆是六女十四男。
朱長夜拍了拍那名天雲觀弟子肩膀,說出做的不錯,之後便走到其中一個孩子麵前。
“孩子,我有些無聊,準備出去透透氣,你可願隨我出去走走?”
被朱長夜看中的那個孩子,是個小男孩,衣衫襤褸,小臉都黑乎乎的。
他睜著溜圓的小眼睛,開口道:“為什麼隻選我?”
朱長夜背負雙手,笑道:“我需要個孩子一同出去,你們二十人當中,我總要選擇一個,隻不過正好選中了你。”
“如何,可願隨我出去走走?”
小男孩有些怕生,或者說有些戒備。
認真想了想,他才點頭道:“好,老爺爺,我隨您出去。”
說完,小男孩就朝後麵一男一女倆孩子說自己出去之事。
三個孩子是一起的,小男孩還是老大,他怕自己走了,兩小跟班沒主心骨,所以先說些話,穩住他倆。
再次說完後,在兩小跟班望眼欲穿的眼神中,小男孩隨朱長夜漸行漸遠,直至再也不見。
路上。
行人極多。
而朱長夜一身乾淨的道袍,與衣衫襤褸的小男孩一起走,奇特的組合,引來不少好奇目光。
“給你先買身衣裳?”
朱長夜試探道。
小男孩搖搖頭:“不用,我可以走遠一些,讓他們看不出來老爺爺您和我是一起的。”
小男孩很聰明,一眼就看穿問題。
他也必須聰明,自己從小無父無母,又有兩個小跟班要養活,窮人家的孩子早成熟,他既當爹又當娘,已是有一副小大人心態。
朱長夜沒有多言。
他其實隻是單純的想給小男孩買身衣裳,既然小男孩會錯了意,那也懶得解釋了。
繼續走著。
朱長夜問道:“孩子,你姓什麼?”
小男孩微微愣住,旋即回道:“老爺爺,我姓陳,叫陳雲天。”
朱長夜聞言,身子猛地一顫,就連前進腳步都是僵住了。
“老爺爺,您怎麼了?”
陳雲天詫異。
朱長夜笑了一聲:“不,沒什麼,咱們繼續走吧。”
“你應該餓了吧,我帶你去找吃的。”
陳雲天搖頭:“我不餓,我….”
話還沒說完,一陣“咕咚”聲就響徹起來,讓陳雲天頓時羞紅了臉。
朱長夜笑道:“你啊,還說不餓。”
“伱還是有些防備我的,既然你選擇接受我們天雲觀的救助,那麼這些善意,遲早都會帶給你的,屆時你也要抗拒?”
陳雲天語塞。
他習慣了以戒備眼神看待他人,這也是身在最底層的他必須要做的。
他和自己兩個小跟班,都是流浪兒。
而在這應天府,流浪兒的命最不值錢,那些官老爺犯罪了,想要脫罪就會隨手抓一個流浪兒代替他們當替死鬼。
那些人販子,永遠抓的第一個目標是流浪兒,隻因為流浪兒身份“乾淨”,死了也沒人知道。
官府也不會管流浪兒,甚至這流浪兒會某些微服私訪的大官看在眼裡,覺得心煩意亂,還會怪罪他們,他們也巴不得流浪兒去死。
整個應天府,甚至這個世界,都對流浪兒充滿惡意。
所以陳雲天養成了,以戒備看待每一個人。
“這….麻煩老爺爺了,我還真有些餓了。”
陳雲天不好意思撓頭,笑了一聲。
他依舊戒備朱長夜,但也想明白了,自己和兩個小跟班選擇接受天雲觀的救助,為何要抗拒他們的善意?
既然抗拒,當初又為何接受救助?
“好,正好那邊有個麵攤,咱們就去那裡吧。”
朱長夜在前麵帶路。
陳雲天緊緊跟隨。
兩人落座後,朱長夜叫了兩碗油潑麵。
一直無言。
直到油潑麵上桌,陳雲天眼眸放亮,和朱長夜道了聲謝謝,就開始大肆吃了起來。
他已經一天左右沒吃飯了!
吃起來這麵,幾乎狼吞虎咽。
朱長夜看著他,笑道:“沒事,不急,吃完了不夠,還會有。”
陳雲天點頭,旋即忍不住道:“老爺爺,您老直說吧,找我到底什麼事?”
陳雲天雖然是個孩子,但在底層混了那麼久,彆的本事沒學會,但察言觀色的本事還是厲害的。
他能察覺到,朱長夜看自己的眼神很不一般。
很….溫柔。
就像是看待親人一樣。
可是怎麼可能?
他從沒沒見過朱長夜,而且他姓陳,朱長夜姓朱,完全是八竿子也打不著的關係。
見自己被識破了,朱長夜不以為意,或者說他從來沒想要隱藏。
朱長夜笑問道:“孩子,你祖上有什麼人?”
“祖上?”陳雲天犯迷糊,想了想便道:“我爹陳天,我爺爺陳陽,不過他們都死了。”
“聽爺爺說陳家祖上也曾輝煌過,但由於元庭的洗劫,祖上財產被洗劫一空,就連很多人都死了。”
“我爺爺,當年還是僥幸逃出來的。”
朱長夜心中一顫,眸子變得惆悵:“那….你可知道你曾爺爺叫什麼?”
“曾爺爺?”陳陽犯迷糊,這隔三代的事情,而且自己從來沒見過曾爺爺,他都快要忘記曾爺爺的名字了。
之所以說是快要忘掉,是因為曾經,爺爺和他提起過曾爺爺的事情。
隻是年代久遠,他有些記不住了。
“曾爺爺….曾爺爺….”
陳雲天眉頭緊皺,在努力思考。
朱長夜笑道:“是不是叫陳天裘?”
陳天裘?
陳天裘!
陳雲天眼眸明亮:“對!我想起來了,就叫陳天裘,老爺爺,您怎麼知道,您認識我家曾爺爺?”
朱長夜看著陳雲天,看著他那五官輪廓,就仿佛是看到當年某位故人。
聲音惆悵。
“是啊,見過,何止是見過。”
“我當年,也和你曾爺爺,頗有一段過往,不過那段過往….並不美好。”
朱長夜搖頭苦笑。
陳天裘,陳天裘….
這個名字在他年少時,他每天都在念著,也每天都在想著,想著該如何讓這位,接納自己的存在。
陳天裘,陳天裘啊。
那是夫人長樂的老爹,也就是他朱長夜的嶽父。
隻是當年從夫人嫁給自己,到最後兩人被元庭士兵砍死,嶽父都沒有承認自己的存在。
不過他記得的,一直都記得。
有時家裡急缺用錢,是無比困難的時候,夫人總會跑回一趟陳家借錢,而嶽父陳天裘,都會給出。
甚至還會多給,但夫人永遠隻拿該需要的部分,不多拿,而且等以後掙回錢,也會把錢還回去。
總共借了三次,朱長夜都記得清楚。
就連老三朱興祖離家求學的費用,當初也是借陳家的,不過後來都有還。
之所以曾經的爹與女兒,分的那麼開,還是因為已經決裂。
而且陳家主一天不認他這個女婿,夫人也一天也不低頭。
隨著時間流逝,陳家主也開始慢慢容納他的存在,隻不過不明說,而夫人見他不明說,也一直是維持原樣。
這兩父女,都一個性子,都固執的很,誰也不肯低頭。
兩婦女都固執啊,固執的很。
固執到最後,陳家主死了,夫人一個月後才知道。
而陳家主直到死亡到來,也再沒聽到夫人喊一聲爹,距離上次夫人喊他爹,已經是時隔三十年了。
而他朱長夜,也到死沒讓嶽父承認自己。
這是三個人,也是一代人的遺憾。
如今幾十年過去,
曾經氣勢如虹的陳家落寞了,隻剩下眼前陳雲天這個嫡係血脈。
並且陳雲天,都落魄到要靠乞討為食了。
這不免讓朱長夜感慨,時間是真的無情,也實在令人捉摸不透。
“什麼,老爺爺,您真和我曾爺爺認識?”
陳雲天有些喜色。
朱長夜笑道:“不錯,眼下….你家裡還有人嗎?”
他通過算陳雲天的命,已經知道陳家沒人了,隻剩下陳雲天。
之所以這麼問,隻不過是為了給孩子接話下去。
聞言,
陳雲天眸子瞬間暗淡下來:“沒了,就剩我一個。”
朱長夜眸子複雜。
儘管知道陳家是隻剩他一個人,可陳天雲說了出來,他心裡還是莫名的有些不好受。
“老爺爺,您和我曾爺爺是什麼關係?”
陳雲天忍不住問道。
朱長夜笑道:“你曾爺爺啊,曾經是我的嶽父。”
“嶽父?這麼說….您是娶了我爺爺的姐姐或者妹妹為妻?”
“嗯,不錯。”
朱長夜笑了一聲。
有關於陳雲天的爺爺陳陽,朱長夜對他頗有好感。
陳陽從小就和姐姐長樂關係很好,長樂被逐出家族後,那年過年,陳陽還帶肉來見他們了,並且給了一些錢。
陳陽知道,這些錢對陳家算不了什麼,但對他和夫人來說,是可以全方位改善生活。
終究是曾經玩的很好的姐姐,如今姐姐落魄,陳陽是想著幫一把。
隻不過他和長樂都沒收,他們雖窮,但還有骨氣在。
或許也正因為這份骨氣,那個曾經陳家的嫡長女陳長樂小姐,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天之驕女,才會看上他這一窮二白的小子。
陳陽沒有堅持,把錢收了回去。
在這往後的時光裡,大部分時候逢年過節,陳陽依舊會帶肉來拜訪和拜年,隻不過再也沒提給錢的事情。
“那,您是娶了哪位姑祖母?”
“我聽我爺爺說,他有兩個姐姐,一個妹妹,其中一個姐姐早夭,另外一個妹妹則是嫁給淮北王家,您是王家人?”
陳雲天目光灼灼看著朱長夜。
他相信朱長夜說的是真的,因為他知道自己的曾祖父。
而隨著爺爺的死亡,這世界隻剩下他孤苦伶仃一人,他曾以為自己被遺棄了,被世界給遺棄,但朱長夜是曾爺爺的女婿,那也就是自己的親人!
儘管血緣沒什麼關係。但至少有層關係在,那就是親人!
一個溺水的孩子,隻要看到一根繩子,就會不顧一切往那裡遊過去。
他現在舉目無親,朱長夜就是他的那根繩子。
所以他表現得,格外熱情。
“那,還有一個姐姐呢?”
朱長夜反問道。
陳雲天回道:“還有一個?聽爺爺說,那位姑祖母是叫陳長樂。”
陳長樂….
再次聽到這個名字,朱長夜眸子變得微微感傷,他有多久了?多久沒聽到自家夫人的名字?
幾年?幾十年?
再次聽到,已然物是人非。
陳雲天看在眼裡,聰慧的他立刻明白,眼前這位老爺爺,多半是姑祖母陳長樂的夫君了。
陳雲天想了想,開口道:“爺爺說,姑祖母陳長樂和曾爺爺鬨開了,就離開了陳家。”
“事後,曾爺爺才反應過來,自己是不是對女兒做的太過了?他在懷疑自己做錯了。”
朱長夜聞言,聲音都有些顫抖:“陳家主,當真如此說出?”
陳雲天堅定點頭:“爺爺講起家族那些事,我都聽的很仔細,當年曾爺爺的確懷疑自己做錯了。”
“他總想著低頭,可邁不過去那道坎,最軟下來的最大程度,就是前去勸姑祖母陳長樂回來陳家。”
“但姑祖母沒同意,曾爺爺勸了幾次沒結果,就也氣到了,沒再去過。”
“後來,曾爺爺還特地找了爺爺,他托爺爺帶些吃的和錢,托他的手帶給姑祖母,他….”
“什麼?”朱長夜打斷,眸子些許濕潤:“當年,是你曾爺爺,讓你爺爺帶錢和肉過來?”
朱長夜不敢置信。
這會是那個一直不接納自己的嶽父做出來的,他一直以為,那一年甚至往後過年,年年帶肉,都是陳陽自己的主意。
可聽這孩子的話,是….是陳家主讓他來的。
這….
朱長夜心中如遭五雷轟頂。
陳雲天點頭:“是啊,聽爺爺說,往後每次逢年過節他都會帶肉過去,是曾爺爺安排的。”
“有一年春節他剛娶了奶奶,想著不去,過幾天再去,但曾爺爺一定要他在除夕夜前送過去,不然要打斷他的腿。”
“那些肉也是曾爺爺親自砍下來的,曾爺爺年少時是屠戶,但隨著家族興盛,他就沒做這些事,但每年送給姑祖母的肉,都是曾爺爺一刀刀砍下來的。”
“而且那砍掉的豬,都是曾爺爺親自養的,每年年一過就親自養些豬,過節就把豬砍死取肉,然後讓我爺爺送給姑祖母。”
轟!
話音落下。
朱長夜眼眸瞪大,他….不敢置信!
不敢置信,一直以來那送來的那些豬肉,是那陳家主養的,還是陳家主親自砍得。
這….這….
朱長夜心緒混亂、複雜,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他好像….一直錯怪陳家主了….
陳雲天再次開口:“曾爺爺他啊,爺爺說過,每次送肉回來後,曾爺爺都會問姑祖母和她的孩子們,吃的怎麼樣?”
“爺爺說好,他就一整天都高興,爺爺說不好,他就一整天悶著,之後就會換種法子養豬。”
“爺爺說曾爺爺啊,太過固執了,明明很想和姑祖母重歸於好,可總不說,好像認個錯要了他的命一樣。”
“後來,曾爺爺病重,他最後一句喊的,是想再看看姑祖母一眼,他….已經快十年沒見過姑祖母了,也已經三十多年沒聽姑祖母叫他爹了。”
“爺爺說,曾爺爺除了不想見姑祖母的丈夫外,她的六個孩子都想見見,看看自己外孫都多乖,也想過年給他們包個大紅包。”
“還說孩子們出生那麼久,他這個當外公的每次都托爺爺的手包紅包給他們,而不是自己,他自己從來沒給過紅包,真是失職。”
“他最後的訴求,真的….隻想再見一次姑祖母,想聽她喊聲爹,也想和她認錯,說爹當年做錯了。”
“老爺爺,您老應該是姑祖母的….”
陳雲天自顧自如講故事說完,就看向旁邊朱長夜,但徹底愣住,再也說不出話。
因為他看到,這位溫和儒雅的老爺爺,竟然紅了眼眸。
“老爺爺,您….哭了?”
陳雲天忍不住問道。
“啊?”朱長夜回過神來,用手揉了揉渾濁的眸子:“沒有,隻不過些許風沙,入了眼睛。”
“你曾爺爺….抱歉,是我讓他一生都見不到他女兒,抱歉,抱歉。”
朱長夜聲線顫抖的在道歉。
語氣幾近哭腔。
陳雲天一時之間,也不知道怎麼辦了。
手不斷來回慌忙擺動,不知道該怎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