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櫃也悵然了片刻,但很快回過神來,立即轉頭熱情的招待朱祁鎮和薛韶:“兩位貴客,你們接下來想看什麼?要不去看看染布?剛才那張慶芳就在染布房裡乾活。”
朱祁鎮沉著臉問:“那張慶芳看著像個識字的,他父親既然曾是錦衣衛,應該是讀書識字且習過武功的吧?怎麼來染布?”
“是讀書識字,還會武功,那又如何?”掌櫃道:“他母親殺夫,他就斷了仕途,加上他們家得罪的可是王掌印的親侄子王山,那一位都不必開口,底下多的是人給他們辦事。”
掌櫃低聲道:“他呀,處境比楊家的小子還艱難呢,楊家那小子還能找到抄書這樣的活,他……連去碼頭搬麻袋都有人隔三差五的找麻煩,最後才來我們布莊染布。”
朱祁鎮不解:“搬麻袋比染布賺錢?”
掌櫃:“自然,像他這樣的年輕小夥,搬麻袋比染布賺的多了,而且他被人坑多了,在我們布莊並不是長工,而是做短工,工錢日結的。”
薛韶見皇帝不懂,就低聲解釋道:“日結的工資會比月結的更低,工時更長,乾的活也更辛苦。”
朱祁鎮胸膛起伏,楊氏的詰問和張慶芳麻木的臉不斷在他腦海中閃回,他再沒有心情逛布莊,直接離開。
薛韶連忙向掌櫃的道歉,然後去追皇帝。
他默默地跟在朱祁鎮身後走。
朱祁鎮走進熱鬨的街道,在人群中穿梭,可這會兒他沒有感覺到熱鬨,反而覺得很孤寂。
他走上橋,站在橋上往下看劃船叫賣的商販,問道:“這一出是真的,還是也是你的安排?”
薛韶:“他們在布莊打工是真的;他們過得如履薄冰是真的;布莊被錦衣衛校尉陳福林威脅也是真的……”
薛韶扭頭看他,道:“我帶陛下來布莊看他們,亦是真的。”
朱祁鎮:“每個人嘴上都喊著希望朕成為明君,他們總是在各種場合告訴朕,怎樣做才能成為明君,然而心裡,卻又總是希望朕能糊塗些,無能些,能更倚重他們些。
他們總認為,他們認為的、做的才是對的,朕不按照他們認為的去做,就是錯的,你呢,你是怎麼想朕的?”
薛韶:“陛下,臣隻想正義能得以伸張,冤屈能得以申訴,亡靈能歸於安定,活著的人亦能回歸平靜。”
他道:“臣是小臣,不會從國家大計出發,隻看得到小民,但臣想,讓臣看到的每一個小民都能得到公正,沒有冤屈。”
“陛下,於朝中大臣而言,嶽氏、賀氏不過區區女流之輩,楊家、邱家和張家的冤屈也不過幾戶而已,比不得那些國家大計,但……”他抬頭看向皇帝:“所有的國家大計都是一個個人,一戶戶百姓組成的,我們不能隻看到大,而看不到小。”
“個體的冤屈,亦是冤屈!”
這話,若是在今天之前聽,朱祁鎮一定起逆反心理,覺得薛韶才是大而空,鑽牛角尖之人。
但他剛剛直麵了趙大娘一額頭的血,楊氏的詰問和悲憤,還有張慶芳一臉的麻木……
那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不再是眾臣口中的“趙氏、楊氏,張家之子”……
他的內心……不能再忽略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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