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綏一時無話。
怪不得都說李肇桀驁,就這狗嫌人厭的性子,誰會喜歡?
她笑了笑,接著上麵說:“是因朝臣認為太子殿下早晚失勢,東宮必然換主,隻恐女兒嫁給太子落一身汙名,累及親族。對端王卻寄予厚望,恨不得早早把女兒塞到他的後宅,為他誕下一男半女,以便將來端王克承大統,光宗耀祖,雞犬升天。”
“大膽!”來公公變了臉色。
好一個伶牙俐齒的丫頭。
她怎敢在殿下麵前胡言亂語,說這些大逆不道的話?
她怎麼敢的?
她麵前是當朝儲君!
這一刻好似凝滯。
什麼聲音都沒有,所有的目光都看向主位上那個人。在一陣極為低沉的氣息裡,久久才聽得李肇低笑。
“讓她說。”
薛綏欠了欠身:“殿下恕罪。”
她道了歉,又不徐不疾地道:“對太子而言,眼下局勢是難看了一點,但福禍相依,也並非壞事。隻要稍加利用,便可扭轉乾坤。”
“繼續講來!”
“蕭貴妃選的是侍妾,動的卻是國朝根本。王公大臣爭相把女兒往端王府裡送,往好聽了說,是聯姻,往難聽了說,是結黨營私,私相授受。太子殿下雖不得人心,但正位東宮多年,我就不信禦史台裡找不出兩個好用的言官。”
李肇嗯聲:“繼續講!”
薛綏平靜地道:“言官彈劾,曆數端王與外臣過從甚密之實,痛陳蕭貴妃後宮乾政,蕭氏權勢漸盛之害,將其種種行徑抽絲剝繭,添油加醋,置於社稷大業之下……太子以為,聖上會如何作想?”
李肇沉默了許久。
驀地輕笑,好似幽夜古鐘,低沉磁性,字字撞入人心。
“你是在為孤著想?”
薛綏抬頭,觸到他的目光,平靜的心前所未有的波動,“太子殿下身邊,不乏嘴甜討巧之人,不差薛六一個。所以,薛六隻說真,不說假,句句肺腑,是為太子前程籌謀。”
李肇:“薛六姑娘的肺腑,裝的莫不是狼心狗肺?”
為他籌謀,誰當誰是棋?
薛綏微微一笑。
與李肇打交道分寸很緊要。
太真太假都不行,說錯更致命。
“我以為,上京百姓都盛讚端王仁德,滿朝無人可出其右。這是殿下的機會。”
帝王多疑心。
讓端王破格執掌右翊衛和宮衛禁軍,又托付京兆事務,由著他以修改刑律招攬人心,是真心疼愛,還是扶植端王節製太子?是帝王心術,平衡朝堂,還是愛屋及烏?隻有皇帝知道。
沒有端王,東宮坐大,對帝王是威脅。
若端王的勢力大到可以威脅東宮的地位,那對帝王而言,又何嘗不是隱憂?
“薛六言儘於此,殿下自行參詳。告辭了。”
薛綏該說的說完,不等李肇下逐客令,灑脫地行個禮,轉身便走。
厚重的木門從中拉開,透出一絲薄透的光,溫柔地打在她身上,熹微交織的倔強,讓她看上去挺拔堅毅,又無畏。
不似女子。
李肇突然出聲:“薛六姑娘!”
薛綏慢慢轉身麵對他,隔著不遠的距離,淺淺含笑。
李肇目光落在她的身上,輕哼而笑,一言一行看似百無聊賴,卻字字殺氣:
“不怕蛇,不怕孤。這世上,可有什麼是你害怕的?”
薛綏淡淡道:“我怕死。”
李肇似笑非笑:“那大可放心。要死,你也隻能死在孤的手上。”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
薛綏微微笑,抱個拳便轉身,隻見眼前黑影一晃,一個血淋淋的人影飛了過來,重重砸落在她麵前的台階上。
仰麵朝上,一雙眼死寂而空洞,眼角瘀青,麵孔扭曲得不成人形,可見他受到了極度的驚嚇。形若死人,可他活著,比死更痛苦地活著……
此人正是尤太常家墜樓殘廢的三郎,尤知睦。
薛綏看向李肇。
李肇道:“薛六姑娘獻計,孤納了,這是回禮。”
薛綏一顆心直往下沉。
果然李肇不是去鴻福賭坊閒逛的,而是懷疑她,懷疑舊陵沼。
如果沒有她推心置腹的這一番話,他會如何?
殺掉尤知睦收拾殘局,還是乾脆將她推出去?
又或者,這本身就是試探?
薛綏沒有動。
李肇走了過來。
薛綏聽到他的腳步聲,就停在她身後,近得好似他呼吸的氣息,都落到了頭頂。
“見到昔日仇人,為何這般平靜?”
太子按劍在側,長身而立,看她片刻,慢慢將劍遞了過來。
“在幽篁居殺他,無人知曉。”
薛綏仍是一動不動。
她許久沒有經受過這麼大的考驗了,麵前突然便出現了兩條岔路,隻要她選錯,隨時會有殺身之禍。
殺她的,就是那把劍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