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要命的消息闖進榮王府朝聞院裡的時候,才方點燈入夜。荊風向門口靠半步,蹭著晚風悄悄打個哈欠。燭火落在眼前,燒灼得那端坐如鬆的身影也難免有三分頹唐——瞧瞧那堆得滿當當的桌案!皇帝出京祭拜走得瀟灑,留下一堆爛攤子給榮王這攝政:左手邊最下麵那幾本是轉接的鴻臚寺昨日奏報,一條條皆是京中百姓對燕人不滿造下的禍端——衝撞聲討不一而足,燕人一時連門都不敢出。榮王才親自去鴻臚寺探訪過,知其所言不虛,還找不到功夫出力;擺在其上又有呂公代筆、老太師肺腑之言,是堅稱燕國狼子野心此舉不過為拖延時間詭詐之計,洋洋灑灑推敲了十數頁;再上邊隨意左右扔著的幾封不用看、便知是朝臣對此各抒己見的奏疏,大多是反對,夾雜有不滿。就這樣,文臣以筆為刀,武將騷動不安;三省六部的奏報雪花一般飛上來,出入朝聞院的官員更是走馬燈般沒個停歇。兵部侍郎跑得最快,問駐守豐州的左威衛是否裁撤回京,又叫苦道兵部撥銀的奏請總被以國庫吃緊為由打回重議,指著能趁榮王執政討個方便;如今三國局麵更改,找到製衡之法刻不容緩,禮部和鴻臚寺前後腳為此而來:梁楚之盟自然不能因楚使一意孤行貿然廢棄,但如今燕國歸順,倘若日後燕楚烽煙再起,大梁又該如何自處?燕國因內亂而暫時退步,難保日後不會又毀盟棄約、卷土重來,與燕國該親近至何種地步也需仔細拿捏。一群人爭論半天卻是無果,各揣心事而來,怒目相向而歸,隻留下榮王麵前四散攤開的奏章,畫滿了批注刪改;禮部尚書沒多久又跑回來,原是忘了本該上報的殿試準備進程;其後還有太常寺關於年底祭禮的初步演算,侍中、左仆射幾人新送來的每日答箋還堆在右手邊尚未拆看。榮王就這麼從三更坐到日落,累得親王府記事參軍寫斷了一支筆,主薄說乾了嘴,東西閣祭酒跑斷了腿,諮議參軍、文學和友直道老骨頭禁不起折騰一個接一個欠身告退。獨榮王一個還坐在這裡,麵對著已然空無一人的堂屋,長久出神。
荊風覺得自己當去催一聲廚房了,他剛邁開腿,那人偏在此時出了聲:
“亙弟,每日都如此辛勞麼……”
荊風便老老實實站回來:
“親王府本非為治理朝政而設,因而一則、他們力有不逮;二來未曾準備措手不及。屬下不力,殿下必然勞心。再者……”
“或是這幫老臣有意刁難。”
荊風本想說再者當下恰逢多事之秋,這便悻悻然住了嘴。於是這人很顯然又開始自暴自棄,還拿鼻子冷哼一聲,越說越認真:“他們明知道我手中隻有皇帝的一枚金章私印而無國璽,就算有何計較也是無可奈何,還得等他回京再行論斷……何況今日來朝聞院裡吵架的,有哪個是吵出了高低的?”
他鬱鬱說罷,一使性子扔了墨筆起身要走——該是想去散散心。荊風才舒口氣,就見那太倉筆不偏不倚,正砸在急匆匆撲進門那人身上。親事府典軍畢竟眼尖,一眼便認出那低伏的麵目——是本該隨皇帝出京的左驍衛大將軍張奉龍;更在昏黃燈光下辨出他滿身血汙。
於是連荊風也不由呼吸一滯。榮王更是下意識向後一躲椅子,險些摔倒——這幾乎使荊風錯過了張奉龍磕磕絆絆的報喪。
是的,報喪。
“……微臣是親眼見到陛下的鑾駕栽下山崖!何況有那許多刺客追下山……微臣萬幸撿回條命,隻怕萬歲爺是……”
張奉龍再一叩首,聲音之大猶如山崩地裂:
“殿下節哀順變!但國不可一日無主!請殿下儘快入宮即位,正統……”
他那規勸來不及說完,整個人已被不知何時來到身側的荊風扶出了門去。“大將軍傷重,好生照顧。”荊風鄭重托付罷手下親事,貼近前再行一禮請這左禦衛大將軍寬心養病,切勿勞心,回身再與典軍魏奏耳語幾句,讓他封鎖消息、速速去請京兆尹。
“京郊有變?”魏奏向燈火瑩瑩的內堂掃一眼,輕聲耳語,“國舅那是否也應當知會一聲,儘早做足準備?若消息走漏又被秦家軍占去先機……”
荊風隻是搖頭。
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他或該先遣人往內宮走一遭,問明了太後是否始作俑者;可若這一切原是皇帝詭計,如此豈非正入其彀中?魏奏見他沉默不語,正要急請親王府眾吏前來相商,然冷風倏疾,房門霍然洞開,有道黑影奪步而出,須臾便幾近淹沒在滾滾夜色。
“他要去衛國公府。”
他是要去衛國公府,求仇敵出手幫忙。
荊風心下一沉,提腳跟上,身後魏奏急聲安排,說是要著人死死盯住慶祥宮與湖興郡公府,絕不敢讓太後或國舅知悉了如此變動。畢竟真相撲朔、前路未卜,若有人推波助瀾、火上澆油——
必定萬劫不複。
秦秉明爬上房頂已經有好些時候,戚曉在底下時不時仰頭瞅一眼,再瞅瞅跑來跑去找得不亦樂乎的秦秉嵐,拿不準自己到底該幫哪頭。“下麵、屋子裡放了蜜餌。”趁姐姐離開,屋頂那皮猴子扒了瓦往下瞅瞅,又急忙噓聲向戚曉招呼,“你不許說話,我贏了我就帶你去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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