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有隻飛鳥,遙遙地,像是個黑點,從雲層裡倏忽便穿過去了。天上的烏雲淡了,變成霧一樣、紗一樣的白,若即若離的,還打起旋。視野裡有好多黑點,好多的飛鳥,天際悠悠地拔高,陽光落在臉上、暖洋洋、冷冰冰,她想犯起瞌睡。
攥緊繩套的手便滑落了。
荊風就是在此刻、破門而入。
事情本不該演變成這樣的,一切本不算太壞。木棠雖然又餓起肚子、又有做不完的苦工,但到底還活著。日子本可以這麼過下去,就當她從沒有進宮、從沒有見到那般金碧輝煌的世界、從沒有置身其中迷了雙眼,她隻要安安心心等一個大赦、或許……“或許”,再期盼著林懷思不知何時會姍姍來遲的憐憫。
她本該知足。
她不該鋌而走險。
她實在也是餓極了,又無端發了高燒,渾渾噩噩間猛地一個心驚手涼、接著就像曾經三春院裡的無數個夜晚一樣,直怕自己沒幾天好活。她再等不得。所以第二天中午,掌事姑姑就“成功”在那三個老宮女的草席裡翻出了木棠“遺失的”翠玉耳環,進而找出了經年累月不少私藏。其後發生的一切,本該與預演的分毫不差:掌事姑姑的確怒火衝天,老宮女的確危在旦夕,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她自己將得到喘息之機——
可她忘了算上人數,更忘了算上人性。
掌事姑姑當時已經張了口,就要喊奉宸衛進院捉拿賊贓。戴罪之身罪上加罪焉有活路?三個老宮女一不做二不休,忽群起而上,捂嘴的捂嘴抓手的抓手掐脖子的掐脖子,幾乎是轉眼之間,那活生生的人便被掐暈丟進水井沒了聲響。“明兒一早再報,掌事夜半投了井,小丫頭半夜打水嚇著自己掛了梁,橫豎和咱幾個不相乾。”
為首的找著根繩子進來,在手上隨便一繞就騰起草木灰塵,嗆得木棠直咳嗽。她咳著眼淚也要喊,可今兒的聲全啞了,隻能露出那麼一絲絲呻吟;她連滾帶爬也要跑,可餓了三天又折騰了三天的身子隻夠她倒在庭院。佝僂著的身軀漸漸近了,布滿老繭與傷口的手撫上她粗糙的麵頰:
“多好的丫頭啊,”她聽到聲歎息,“在這待久了還得廢掉,倒不如今兒個,早給你解脫了。來生、記得謝咱幾個。”
她已再無處可逃。
不同於五佛山腳那場逃亡,這一次的死亡來得安靜而緩慢,她有足夠的時間去驚恐、去絕望、去悲傷、去迷茫。那雙燦若星辰的眸子會一點點失去焦距,那顆七竅玲瓏心要一點點沉入泥濘。
陽光落在臉上,她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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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風去得及時,太醫說她並無大礙,安心休養幾日便會無事。曹文雀卻並不這麼想。她在審身堂的院子裡吹著風坐了大半宿,星星是清冽的,她的臉頰卻微微發紅。許多的人、許多的事、雜糅在一起,令她覺著惱火、卻又無可奈何。所以她自然錯過了前幾次微不可察的低吟,及至清晨回屋去,那丫頭已經能看著她咧嘴而笑。
“命都差點沒了,還笑!”她高高揚手,接著卻輕輕落下,“不識好歹、不知進退、不知深淺!入宮才兩個多月就進了監義院,何等的能耐!主子們的事兒也敢插手——皇上給過你賞,他便喜歡你離不得你還會看你的麵子饒了林氏?白日做夢!”
她越說越氣,最後把臉彆過去,不願再看這死腦筋的。
“但凡荊典軍晚了片刻……說什麼死裡逃生,我看你現在和死人也沒什麼兩樣!滿身的傷,好了又爭功去!耍聰明去!看下次還有沒有人救你!”
回應她滿腔怒火的,是那小丫鬟自被子下慢慢挪了手出來、輕輕揪住她衣角,文雀卻將她甩開,霍然起身,望著東麵監義院的所在又是一通好罵:“彆跟我說你錯了,錯什麼了?你沒錯!我氣你?我氣監義院那群殺千刀的!要不是宮裡不能見血光,該梟首示眾才是!讓那些黑了心肝的都看看膽大包天會是個什麼下場!”
她正當興頭,身後卻傳來幾聲沉悶而艱難的咳嗽。這最嫉惡如仇的隻得暫時收了神通,先添了炭將爐子燒上,再暖了鐵壺回身來照護:“你才醒還不知道,她幾個已經在亂葬崗數一晚上星星了。我去接你的時候路上還有人說處置得太快,怕今後律法嚴苛。要我說,該!什麼王八羔子,都進了監義院居然還敢變本加厲,那是由著她們胡來的地兒嗎?自尋死路!誒……行了行了,我不說這些話嚇唬你了。等等水燒熱了我給你端來,先忍著點。隻是,多少你得記個教訓。下次再這麼胡來,我可不給你收屍。”
木棠抬袖捂嘴堵住一聲又一聲帶血般的咳嗽,緩緩坐起身來,卻一時覺著恍惚。死裡逃生、惡人伏誅,她該覺著開心?還是後怕,抑或是悲傷?畢竟是自己先斷了對方生路。不。她捏捏堵得嚴嚴實實的鼻子,手不自覺想往下滑,卻又一動不動。不,她一想到那些殺人犯、劊子手,就惡心得難受。她不要為險些殺死自己的人感到悲傷,甭管對麵如何走投無路、到底有什麼苦衷。可是張姑姑……掌事姑姑,本是不必死的,如果不是因為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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