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懷章金榜題名第二日,宮外頭便遞進來一封家書。良寶林並沒有急著拆看,而是興致勃勃插遍滿頭珠翠,五光十色要跑去令熙宮耀武揚威——當然最後並沒有成行,她甚至連露華殿後殿的門都不曾邁出。隻因那時案上的香忽地斷了,翡春照顧不及還險些衝撞了主家。林懷思欲言又止似是想要訓誡她幾句,最終卻隻是默默回身坐下。
會不會有那麼個瞬間,她也會忽然念起出了宮去的木棠?
翡春沒琢磨明白主子臉色,先把自己臊一身雞皮疙瘩。李姑姑出宮那是高升,還給自己留下這陪嫁姑姑的肥缺,皆大歡喜的事兒,有甚麼值得哭哭啼啼。可午後主子當真哭了,就在吃了一口百果糕之後。她甚至站起身來,說要問馨妃娘娘求個恩典出宮去省親。而她母親親筆寫的家書還被捏在手裡,一個角都沒拆開呢。
林懷思知道母親還活著,知道母親已經歸家。她根本不需要看那封家書,或者說她不舍得看。這其後的幾天,她夜夜將母親親筆壓在枕下,就好像令熙宮裡,林懷敏夜夜要抱著她的布老虎一樣。
布老虎是林斂送進宮來的。雖無一字書信,卻甚過千言萬語。在審身堂裡蔫頭耷腦的嬌姑娘於是哭得更凶。同處一宮的蘇以慈就愈發坐不住。一天十二個時辰,她得有十個時辰泡在長豐台,於是外間說起便是宜昭容忽然轉了性子,終於曉得妒忌露華殿那風頭正盛。卻好像沒人在乎長豐台前朝勤政之所,原是她不該來。
更是她不能來。
蘇以慈實則也沒有真上三層那禦書房去——皇帝近來煩心,她才懶得搭理。何況等到日中午後,人自然會勞動大駕親自下樓來請她見教。這日天低雲重,她格外添了盞燈火,就窗捧著本不知什麼書看得津津有味,連皇帝在身後站了半晌恍若未覺。“所以昨日端午,您這皇帝到底怎麼過的。”待對方終於問起,她隨意將那詩集一拍,仰身懶懶橫倒在臥榻之上,張口隻岔開話題,“當真去了朱府,陪新豐郡主一道折柳慶賀?”
“楊綽玉沒有赴約。或該說,是榮王婉拒了太尉美意。”戚亙理整衣袍,規規矩矩在憑幾那頭坐下來。蘇以慈卻還要向旁一側身子,渾像是避之不及:
“所以您這陛下親臨的榮光,轉手就賞了馨妃娘娘。”蘇以慈偏支起頭,淺淺笑起來,“露華殿鬨得半夜不休,妾自然聽得見、也望得見。唉,可惜、可惜呐。連老太尉都還念著這門親,記著那新豐郡主怎麼算都還是他妹妹的外孫女。您倒好,姑父收了監,表妹孤苦伶仃,您還有空夜夜歡歌,溫柔鄉裡快活呢!不怕太後一個惱火,扒了你這身皮!”
她說著向前一揪對方衣領,笑得竟有幾分像禍國妖妃,再加之那語調婀娜,連戚亙都一時看呆——然而這不過是片刻的事。她好像一個鯉魚打挺,立刻就坐起身來,還盤起腿渾然又是大將不拘小節的風範:“不過倒是很對。太尉顧念血脈親情要回護郡主,太師卻恨極了楊家。你夾在兩頭誰都不敢得罪,去露華殿假裝荒淫無道、也算是個解法,雖然很蠢就是了。”
她自顧自發表罷高見,抄起那什麼詩集又低頭琢磨起來,好像全將皇帝置之腦後。宜昭容太過聰慧,慧極則驕,驕則刻薄,這還沒搭幾句話,就原型畢露將堂堂九五至尊貶謫一通,教戚亙如何能不惱不怒?
他伸手、要搶過她的詩集:或許是想要撕毀一泄怒火,可那將門虎女比他動作還快,左彎右繞逗鳥似的與他你追我趕罷一大圈,末了全無風度地將書蓋在自個臉上,還長吸一口氣。也直到這個時候,皇帝才終於偏著頭,看清了那蝴蝶裝的詩集封皮:
“《秋蟲集》,李玉善。這又是何人?身在曹營心在漢,你婦道何在?”
“妾是在認真學習。”蘇以慈拖長音,擋在書頁之後還撅嘴狠狠吹口氣,“李玉善李成,‘京城四大才子’,綽號‘小李白’那個李成,沒聽過?朱家端午盛宴,結果新豐郡主沒去、你也沒去,人開了詩會自己樂得自在呢。後來風流傳出來,京城裡頭有依題和詩的,好像那些學生什麼的最推崇這小李白的作品。有一個算一個,都說朱家都是武將,正好缺個能代筆、拽點文章的食客。”
“你是覺著,文武必有一爭,這些學生是受太師之意。無論詩會、還是李成,都是個跡象?”
蘇以慈一把揭了詩集,大眼瞪小眼瞧他半晌,末了忽地“撲哧”笑出聲來:
“胡想什麼!”她甚至拿那詩集拍他,“我是野著大的,經史子集囫圇學了個大概,正被萃雨念叨著說要好好長點文采,是專門求了他這詩集來看。你呀,人生不隻是朝堂上你來我往那幾鬥子事,自己總還得有些喜好、有些興趣。哦對、你該是有的,不管是假戲還是真做……瞧這麵色白的,除了吃飯時候就沒離開露華殿的床吧?”
她這該又是句幸災樂禍的譏諷,可偏那音調不知為何軟了幾分;雙眉微蹙,又似乎真有些關切樣子。戚亙的怒意瞬間就滅了,隻那滿腔煩悶是掃也掃不乾淨:他當真取了《秋蟲集》來,卻不過翻看幾眼又放去一邊:“文人墨客,最是無用,最是可惱。哪及燕國火拔支畢……卻有個指鹿為馬的周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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