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多大哇!勾欄三十二處,教坊七十九部,窯館八十九家,那不沾葷腥的茶館酒肆更是不可勝數。張祺裕從城東頭喝到城西頭,隻覺杯中酒腥越喝越淡,茶色越來越淺;或許因為他摸出的銀碴子越來越小,眼前的笑臉也越來越少?四月初一——他記得清——嘴裡咂摸的徹地是水了;他卻醉了有生以來最狠的一遭,哪怕是叫那群狐朋狗友往下著雨的街尾一扔,也照舊人事不省不叫疼不喊冷的——他真打算在這裡過夜哩!要不是隔牆飄來的什麼味兒:酸兮兮水漿漿的,偏往肚裡刺,手拿把掐把他往鄰門麵館裡趕!
“咱家歇鋪子了!”少東家手裡還抄著筷子,袖子挽上半邊,眼睛將他這醉鬼一打量,眉宇間的不耐煩便肆無忌憚,“沒酒了!也沒肉!自家吃飯,就一鍋素麵!”
“素麵好!隻討一口!”張祺裕說著,手慌忙往衣襟裡掏,瞧著沒使勁呢,一捏:乾乾爽爽卻是張五十兩的銀票!“不要酒也不要肉,就把你家新啟出來的醃菜滿當當蓋上頭!湯藥熱乎的,多多給些辣子和醋!”
晝夜顛倒放縱了半個月,在這三不五時飄雨的春夜還得是一碗醃菜素麵!麵不能拌太勻,先得來一口湯:光是熱乎,除開醋酸淡淡的還沒什麼滋味;再來一大口醃菜,又鹹又辣,趕緊得把那麵條往肚裡下!醃菜梆子哢哧哢哧嚼著脆,麵條稍一泡就軟爛,沒幾口是麵刨完了,醃菜還在牙縫裡卡著,這就正好再來灌點湯!零零碎碎的邊角料淨在碗底沉著,就著湯溜下去還得咬幾口,再得討碗麵湯來漱漱呢!張祺裕從肚臍眼往上吐出長長一聲飽嗝,拍桌子要叫:這五十兩花得最值!
話音未落,又見數人推門而入。玄犀甲,著兜鍪,分明是京中金吾衛巡街至此。後堂出來的有店家及夥計好幾人,各自上了碗麵湯,擺了幾樣小菜,流程嫻熟,幾名金吾衛也懶得客套,互相招呼著就要坐下避雨閒聊;又見張祺裕這等外人在場,正要再盤插幾句,打等下一看,卻原來領頭之人竟是個相熟的。張祺裕隻聽說趙老大隨襄安公主北上,趙老二同鏢局已回到京城;推算該當加官進爵,或許哪日還去走個人情,卻不想今日相見。原本左驍衛翊府隊正如今改在金吾衛門下,官階未變,日常巡街權責卻大了一圈。難怪趙老二格外熟絡,樂嗬嗬地要店家再去切二兩熟牛肉來與張家四公子閒話:“盧少鏢頭總說請你小四公子吃一頓飯不容易,山珍海味小四公子早吃了煩厭,今兒竟喜愛這家的素麵?”
“避雨。”張祺裕敷衍過了,又叫住店家,“趙隊正這不還有要務在身?吃喝起來沒有時間,酒肉都罷了,小可早也該得戒掉。外頭雨小些,小可先行一步,來日再去府上拜見;今日不再耽擱諸位時間。”趙老二分明欲言又止呢,他自然丟了話頭就跑。可不敢被纏住,韓告提醒過,午家長姑娘可是作為未婚妻與趙老二一齊來的京城。午縣令革職待審,長姑娘能走的門路必然都要試試;張家小四這等與榮王府交情匪淺的,按說可不得是香餑餑麼?
笑話。
軍官找門路,找到最不入流的商人頭上?可不是天大的笑話!更何況早就今非昔比啦!自從去年八月裡,京市令和掌治令接連上了門,京城——甚至天下——哪家商鋪不是危如累卵?幾個月的洽談,到最後看似是免去算緡錢好事一樁;甚至官府還肯出資各商道隻收三成利息。但連張祺裕這等遊手好閒不過問生意的都知道,被官家盯上的肥肉,油汪汪的卻跑不了幾天了。光憑免除算緡錢這一項,京市令就順理成章通過虔金號摸查清了順字盟曆年帳單賬冊;哪天想要吃乾榨儘,不也就是一紙官文的事兒!張祺裕就提前變成個窮光蛋,送彆了林懷章又去找曾經的狐朋狗友們蹭吃蹭喝,將昔日豪擲千金的好名聲通通敗光!
所以當這落湯雞喪家犬終於灰溜溜翻回自家院子裡,四麵一望尚且在發啥,隔牆還在忙於案牘的大哥聞訊氣勢洶洶跑來是一腳踹在屁股上。得,這下能確定匾額重重、字畫滿堂、書櫃高摞、筆墨飄香的的確是自己家。哪怕內堂陌生呢,大哥疾言厲色卻是一切如舊。這不,接著是拎起人來又說他餓了太瘦:
“瞧你那丟魂落魄的樣!”把他沾了腦袋揉亂,張祺施再丟他一身皮袍,大步流星進堂內坐了,滾一道沸茶,卻不見親弟弟的份,“昨日利豐櫃坊領的五十兩這就敗完了?!還是除了李成,又有人惦記你的腦袋,沒放過你的口袋?”
張祺裕小步上前來扁了嘴一出溜給人跪下,低眉順眼乖順得很:“腦袋結結實實,三嫂他們大鏢局做事靠譜……也不貴;口袋是自己漏的,以後……捂緊了都。”
“你還敢提你三嫂?”大哥把茶杯一磕,張祺裕就在地上很配合地一哆嗦,“你三嫂都不知道你怎麼找的鏢師,貼身保護、捉拿李成,好大一筆銀子哇!那跑得比金吾衛都快!我這個蠢鈍如豬大哥倒是最後一個曉得自己寶貝弟弟差點一命嗚呼的!有人要殺你,你知道,你就等著,洗乾淨脖子在你那些秦樓楚館等著。這會子兜裡沒子了,老相好不要了,想起來你有個家能耍無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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