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陰一縣,說是京兆府治下,地緣上卻更近於北麵的坊州。脫離了關中平原,山路漸險;遠離了京師長安,人煙愈稀。山高草長,何幼喜時而車中探頭,說是排憂解愁、養心精氣的好地方。家仆趕車,劉深弄笛作曲,幼喜脫口成詩:一路琴瑟和鳴,各自以為此次上任真個是峰回路轉、曙光乍現。更彆提那華陰境內也並不似傳說中田壟荒廢、青黃不接;任上宿無積案,一切鈔目監印整潔齊全,主官縣令任君生乃至華州刺史楊務本一個笑臉和煦,一個言簡意賅,難為他心懷蕩漾,往主簿所居的秋訪館前一站,指點庭前此處要栽竹,那片要種菊;裝點館舍更是前後奔忙:好一副要長期駐紮大乾一場的模樣!
結果不過第二日夜,就在他想偕妻子去洗泉院開開眼界的當口,有五百親自來尋,說京中急訊,請他共商。初來乍到,哪好推絕,何況人任縣令案上也才剛擺上酒菜,見他到來還盛情邀請了一番:“都是自家相公,不必客氣。京中的事兒急,彆耽擱咱們劉主簿也來不及用飯!”比碗筷先送到他手邊的,卻是幾份手實,“你先瞧瞧,說來全是一樁冤枉!這幾個都是田間地頭的鄉親!種幾個菜,上京裡走走舊日親戚。莊稼戶!粗手粗腳,不曉得天子腳下那些個規矩!誰曉得怎麼起了點紛爭,冒犯到人太常寺千金的頭上,當場就給嚇個半死!可誰曉得呢!這你前任呐,愛吃酒,做事糊塗,也不知怎麼的,去年謄抄手實的時候就給上了官籍。這下好,捉到大理寺裡可又是受了好一通罪!京兆尹呢,可憐人呐,想說放回自家地界嘛,要關就關,要打就打,實在不行、充個府軍,平日裡……護衛鄉裡,也算贖罪了吧!誒呀,這京兆尹一番美意,咱們華陰的父母官,哪能不感激涕零!可是這人幾個吃苦一遭回來,也不能給太逼迫著。你同他們年紀相仿,你來瞧瞧!打量打量!怎麼安頓了好!”
手實上寫的明白,果不其然,才都是二十來歲的青壯漢子,多半尚未成家立業。劉深尚且沒有個主意,才沉吟著試探:“如今戰事方平,春夏之交務農之際,是否征為力役……”
話音未落,卻見一座小山咣然砸上桌案。劉深渾身一震,低頭看去,儘是些數不清的文書卷宗。任縣令抬筷子嘴裡丟一塊臘肉,半張臉麵晃在燭火光影裡,用力咀嚼著狠狠眯起笑意:
“既然劉主簿心中有數,那就、實在辛苦啦!”
劉深一時啞然:“這些……全是犯了事的?”
“是寫錯了手實!”任縣令鄭重強調,“劉主簿劉探花!本縣有緣,瞧過探花的字兒。嘖,有格局,有氣魄,實在漂亮!你那前任的主簿可惜,也是一手好字,劉探花能學個七八吧?”
“……這自然、小事一樁……隻不過……”
“那便是了!”對麵一拍案,滿麵紅光就給他敬酒,“誒呀,你這麼想。這些手實原本該是縣裡好好碼整齊了守著的。誰讓前人壞事,出了這麼大紕漏!都是些老實巴交的農戶,不信你該日自己去鄉間走走!稀裡糊塗一個個都當了官,這要給他們知道,可不得了!那要像去年夏州那般、鬨了事呢!”
“所以……”
“所以呢!”任縣令站起身來,走他身側拍上他雙肩,“既然是主簿之失,自然主簿來彌補了。各自。原模原樣謄抄一份,記得這次彆寫錯了,把自己的烏紗帽,分給這群莊稼漢了!來,本縣再敬探花一杯!”
劉深慣少飲酒,酒力遠不如林張。當即就是米酒下肚,也有幾分迷瞪了。任君生瞧在眼裡,也不再勉強,還細心來叮囑:“對了!晚上要是腹中饑渴,千萬千萬彆自個捱著!夥房就離吏署一牆之隔,整夜都有人在。劉主簿為華陰鞠躬儘瘁,上上下下的華陰人都知恩圖報!這功勞乾大了,京兆尹都看在眼裡,就不用苦苦指著五年考滿再行升遷咯!”
好家夥,劉深才方迷離的那一雙眼睛簡直應聲便亮起了。躊躇滿誌的青年人,哪裡曉得疲憊的?愣是一口氣吹到東方泛白,仍舊是不肯將歇。這活計說來容易,是主簿過於用心,改寫了沒幾份總覺心下不妥,終究要將所有人家中人丁、屋舍、田畝、家畜,乃至祖業、村正、裡長,甚至於整個村子的稅賦、農耕、地貌、天災一一排查一遍。想著儘善儘美,卻竟然疑竇叢生。彆的不說,寫錯了手實的“莊稼漢”未免有些過多;年歲又多在弱冠,家產分明殷實,稅賦卻並不理想。華山神庇佑,近來無水也無旱;去年大戰征兵自京畿起,九百餘份手實中卻無一人從軍,這事更是荒謬。前後思索,去問任縣令呢,後者又好似早有準備:
“劉探花這幾日查了稅賦,應該也知道,咱華陰就不靠那一畝三分地活著!一個華山廟會,加之平日燒香拜佛,就足夠大家安居樂業啦!你說的這些人,的確,本該是農戶。那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一個個的又值壯年,想方設法就進城來做營生。京城要募兵,咱們也不能把侍奉這、廟會、華山神的主力往那刀槍無眼的地方送呐!誒呀,所以本縣才說,讓當初那主簿去給這手實改改。他呢沒上心,你也瞧見,應付了事!而今仗打完了,這場麵不用做了,啊,塵歸塵土歸土,這不就沒那回事麼!”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