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旺飯莊地處東市起點,對麵就是家肉鋪子,西麵毗鄰儘是普通住家。如此得天獨厚的位置地租首先就不便宜,起樓閣雇人手,眼瞧著忙碌辛苦三月餘,人去樓空卻不過隻需一晚。厄運在此集聚,不知不覺就向四周彌散開來。先是隔街那處糖水鋪子,第二日天還沒亮,便見一男一女明顯夫妻兩口子拉拉扯扯罵到門前來。男的連求帶勸;女的是怒火攻心:到了了簪子一摔,門一踹,大罵要那淫婦孫喜春滾出屋來;誰知下一刻又挨了自個丈夫耳刮子,摔倒在地好一通哭爹喊娘,左鄰右舍誰不來看個究竟?卻可惜也來看熱鬨的鄭屠,眼見著這糖水鋪子老板娘同其奸夫被金吾衛以和奸罪拿住,自個卻全無警醒。等到午後京兆府會同金吾衛聲勢浩大再來沿街稽查,查出其私捕野狗並出賣與人食,甚至此前多次致人病不過私下了結一節,這鄭屠再是要跑已然來不及。先帝曾搬《禁屠殺雞犬詔》,《梁律疏議》更有明典:脯肉有毒杖者九十。遠從隴安縣來挑擔做腳夫的祝老五聞之心驚,自己昨晚渾水摸魚順來半隻雞,才雜混做了,甚至剛剛還咂摸肉味呢!現下似乎隱隱已肚腹作痛,登時是貨物也不顧了,忙著得上醫館催吐去。這附近多少家家戶戶,昨晚雞肉香,今兒各個都是藥氣苦。五味藥莊隻一天便賺個盆滿缽滿,老先生晚間外出看診都格外紅光滿麵:是人恩科中榜二甲三十六名的王進士,被鴇母鬨到家裡險些被老爹打死。老郎中精通岐黃,看傷時掐指一算,就說早先做下虧心事來,如今身染不祥全都是因果報應。其後街頭巷尾又有流傳,說那李木棠原是鳳凰化身,來人世渡劫;有眼不識泰山者,且還有的黴運連連哩。
五毒月,至此快見了底。從晴空萬裡,從柳暗花明,初夏隱隱顯出些蹤跡。就連那京郊的甜水莊也傳了喜訊:據說就焦土裡,挖出黃金百兩,足夠全莊人捱到後年收獲;又被免了租稅三年,親王國墊資,布店織機重新安置,免去算緡錢這生意必定格外欣欣向榮!宋員外低價並購永業田的盤算自此落空;其後不久因著此前與湖興郡公府買辦幾十錢的勾連,甚至還被叫進京兆府問話呢!且不知他,從前楊家侍奉的大小仆從所有關聯人等一律倒查三年,連朝中為官的各自都戰戰兢兢。可惜葛家不知所蹤,錯過了太多好消息。你卻看那花市,京市令帶了金吾衛風風火火衝進去,誰還敢再提什麼入市金?官家甚至劃了攤位專門要扶持京郊京內做小本生意的花農哩!
總之這樣各色的花熱熱烈烈擠滿了西市,香氣色彩濃豔就鋪滿整個京城。尤其正午,頭頂腳底,各樣熱騰騰的生機四麵渲染,連日子都不由漫長,好似不費吹灰之力,就能這麼光芒萬丈地一直無憂無慮下去。哪怕悶在高屋子裡,闔嚴了門,關上了窗;哪怕再打起層層帷帳——夏日流水一般的光陰還是無可阻攔地、將一些自由氣息漫溢到枕上、到睫前、到心底。那裡封山的大雪就算一時化不及,總也要鬆動鬆動,一層層開始剝離。李木棠就終於肯講話——關於陷在風雪裡那座豐安縣衙:
“……我肚子被掏空了……一樣……就那麼撲過來,衝過來,全濕透了,就冷得很、又燙得很……他是丹鳳眼!不是、倒像死魚一樣……我知道他誰也沒瞪著……如果腦袋被割下來,肯定什麼都看不著……他喊痛……沒有……?在我懷裡,我就這麼抱著,挨著……疼……好疼!”
這是第一次,當她第不知多少次懵然出神後,回應戚晉的隻言片語:“我就記得……不多……我本來全忘了!我也什麼想不起來……可我剛才看見,那個腦袋,就在這裡跳,一蹦一蹦地……我不怕?人死了,我怕什麼?人都是要死的。死掉之後是什麼樣子,多半也沒什麼區彆……我隻是,我隻是……”
她不說話了,又去想那個腦袋。
雪好大,一團一團,打進那雙眼睛裡去。像什麼幽深的湖,沾著就化,水汪汪的,越是好看,就越是詭譎。是地府的血湖,酆都的沼澤……毒死人,火辣辣噴著熱氣呢……這麼一座奇觀,居然被她失手就給拋掉,滴溜溜滾在一旁,雪化了一路,雪又落下來……它撞著那條斷臂,還是縣令燒焦的屍體?“砰砰砰”——這麼響,像風雪夜敲山神廟;像那骷髏山的鬼活了,像她的阿兄站起來……
“……阿蠻!”
重疊著影子一個腦袋在眼前搖晃。好亮,是滿院子雪打出來的光?把誰埋了,把誰挖出來,凍得邦邦硬……晉郎隨後把她搬到花園裡去。“沒有大雪。”聽他胡說呢,“你聽,有流水,是夏天。”
她出了汗,黏糊糊,滑溜溜的,像被火烤著……是討厭的夏天。夏天呢。陰山那頭的妖魔鬼怪就滑坡一樣衝下來。頂天立地的將軍四麵點著縣令的影子,“噗”一下,倒在她麵前,就粉碎成灰了。這日其後不久,李木棠因此失聲尖叫。掙紮起身她把四輪車推倒,狂呼亂舞的雙手幸而沒拿著匕首,四周也無雜物由著她砸扔一地。“救命!”她叫。“因為什麼?你看見了什麼?”若即若離的聲音一定要她回答。因為什麼?因為頭頂的房簷全部張滿弓箭,麵前層層團團軍馬蜂擁如塵,身後銅牆鐵壁無路可退;落在網裡……她落在陰暗洞穴裡!半麵身子擦著地,向下無儘的台階綿延,反光的柵欄……戳上天!好多好多的人……眼睛噴著火,鼻子冒著煙。他們討厭她,要她死……要剝她的皮,吃她的肉……嗬呀!快讓她逃跑!從豐安縣獄,從康旺飯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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