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inf/b/div大早上的,豔陽高照,周長城和萬雲擠了一小時的公交車,熱得額頭和背後全是汗,衣服都皺了,兩人一下車,就在附近找了個井頭,跟附近的村民要了點水,用舊手帕擦臉擦脖子,冷水敷麵,再灌幾口鐵皮水壺裡的水,這才涼爽一些。
在公交站台下了車,再往西郊農貿市集去的話,還得走一段路,今天放假,仿佛整個平水縣的人都出來走動了,西郊這種遠郊,也是摩肩接踵的,小小一片井字形的街道,人多得水泄不通,有些路段還得擠著走。
好不容易走到萬雲熟悉的那幾個農貿店門前時,她看到不遠處停了一輛大巴客車,車頭上麵放了塊白色小板子,用大紅色的顏料寫著四個字開往廣州。
萬雲指著牌子,有點興奮“你看,是到廣州的車!”
周長城也好奇地看了那輛車一眼,車子乘客坐得很滿,車窗全部打開,人頭攢動,車頂用繩子綁滿了行李,司機和幾個人在邊上喝水抽煙吃東西,沒有來湊農貿市場的熱鬨,估計外地經過的客車,暫時停在這兒休息的,也不敢放太多乘客下來,擔心萬一跟當地人起了衝突,走都不好走。
“哪天我們也能去廣州看看就好了。”萬雲對外麵的世界充滿了憧憬。
離開萬家寨的知青們寫回來的信,像描述了一個新世界,充滿了蠱惑,這種幻想深深地紮在了萬雲的心裡。
儘管來信知青說的不是廣州,卻也是一個大城市,信裡說的那個到處都是工廠,一人一張床,每個月工資甚至有兩百塊的世界,對於萬雲一個沒有工作的人來說,有著莫大的吸引力。
周長城也不過是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對山外麵當然也有期待和好奇心“那我們攢點錢兒,等有長假的時候就去,到省裡坐火車去!”
“我看報紙上,有些地方結婚的夫妻還會去‘蜜月旅行’,去北京去上海去廣州,都是有名的大城市。”周長城略帶興奮地和萬雲說,這些是他在廠裡讀報欄上看來的。
萬雲的情緒也被帶動起來“那咱們多多攢錢,等攢夠了,先去廣州,再去其他地方。”
說起來,他們也是新婚夫妻呢!
“好,去廣州,還能看看桂老師!”周長城不由拉著萬雲的手,跟她一同神往起來。
“桂老師是個什麼樣的人啊?”萬雲又問,又覺得周長城厲害,竟能認識住在大城市的人。
周長城還是那句話“這件事,真是說來話長。”想想萬雲已經是自己人了,兩人夜裡關了燈,什麼肉麻的話都說得,何況跟桂春生老師的事也不算什麼秘密,早晚要說一下的,不如現在講了。
“桂老師,原本是叫桂裴華,是下放到周家莊的知識分子,後來平反了,他自己就給自己改名叫桂春生。”周長城說起這個六年沒見的老師,也有些陌生了。
“我們那兒有十幾個下鄉的知青,但沒有下放的臭老九。”萬雲也想起那幾個大城市來的知青們,有男有女,“七九年後,他們全都走了,一個沒留下。”
周長城說“本來平水縣也不是他們的家鄉,政策放開了,他們就回家了。”
萬雲也跟著同意,誰都想在自己家,她不也一樣,希望和周長城有個自己的房子嗎?
“桂老師這個人,命運比較波折。”周長城和萬雲也不急著去農貿商店買東西,於是找塊乾淨的空地坐下來吃點自己帶來的花生,現在店裡都是人,嗡嗡嗡的,他們不著急趕回去,就懶得去人擠人。
“他原本是教大學生的老師,七零年被打成黑九類,最開始隻是在他們當地的街道掃大街,”周長城對桂老師的來曆知曉一些,了解得又不是那麼具體,隻能模糊地跟萬雲講一講,“除了他本人是知識分子,桂老師家在解放前應該是地主,我聽人說他是地主的後代。廣東那邊有下南洋淘金的習慣,他好多近親在國外都沒回來。”
“桂老師有兩個兒子,大兒子七零年的時候十七歲,被當地安排到內蒙去插隊了,在當地待了四年,誰知七四年冬天他跟著另外幾個人扒著運煤的火車,一路南下,穿過鐵絲網,逃到香港去了。這件事一傳到當地的革委會,桂老師夫婦就被嚴加看管起來了。”
“革委會的人把他們夫妻關押起來審問了一個月,也沒從他們嘴裡問出有用的信息來,沒有辦法,也就把他們夫婦釋放了。可放出來後,處境反而變得更差,子債父償,原本還能待在城市的桂老師夫婦和小兒子,受大兒子拖累,得被繼續下放,往更偏遠的地方去。”
“最開始,桂老師和妻子兒子是一起被下放到粵北一個山村裡的,桂老師不服氣,出發前寫信給當地領導申訴,說這是迫害,要求再次徹查,還他們清白,但每一封信從他那裡遞出去都要被審查一遍,桂老師的申訴信被攔下,被革委會的人知道,就看他更不順眼了。除了地主成分,兒子逃港,他有不少親戚都在海外,涉嫌重大的海外關係。於是本來要去粵北的他,因為這封信的緣故,最後隻能跟家人分開,就被下放到了我們周家莊,離家遠遠的不說,還一個認識的人都沒有,舉目無親。”
聽彆人的人生,跟聽故事似的,有種隔靴搔癢的茫然。
八十年代後,不少地富反壞右被平反了,從壞份子變成了要團結的一部分力量,加上百萬下鄉知青返城,市麵上出現了不少傷痕文學,說的就是□□十年上山下鄉的事。
萬雲不上班,萬雪擔心她一個人在家無聊,給了不少故事類的雜誌給她看,有些是民間傳奇的故事,也有不少是知青下鄉期間發生的事,她這幾天倒是看過幾個。
“那他是怎麼跟你認識的?”萬雲問。
“桂老師原來是個大學老師,下放的時候,因為怕村民們不知道他的來路,被他語言挑撥,引起人民矛盾,所以他的檔案一開始就是公開的。我們周家莊的村支書上過中學,是個尊師重道的人,對有本事教大學生的桂老師很是尊敬,他剛到我們莊上的時候,紅袖章們來的不算頻繁,隻是把人放到我們那兒,支書伯伯還給桂老師在知青點邊上弄了個小土屋,他就跟知青們一起乾活掙工分領糧食。”周長城慢慢回憶著當年的事情。
“七五年我十歲,記得是剛過完年不久,跟同村的小孩兒在村口玩兒,忽然來了一隊戴紅袖章的人,說要從嚴處理桂老師的問題!”周長城的臉色有點嚴肅,顯然對那一次的記憶印象很深刻,“他們說,桂老師下放到粵北的家人也逃跑了,但是沒人知道他們逃到哪裡去了,革委會的人懷疑跟他大兒子一樣,也逃到香港去了。”
“於是那一陣子,桂老師不能住小土屋了,戴紅袖章的那幾個人把他的東西都拿走,隻剩下兩件衣服,讓他搬到我們莊上的牛棚裡去。後來時不時還要被壓出來做檢討,滿村子去遊行。”
周長城的手握成一個拳頭放在嘴巴前,有些不忍回想,除了桂老師,他們村還有其他下放的地主後代,知青也有二十來個,不過都沒有像桂老師這樣淒涼,三天五頭都要被拉出來批鬥樹典型。
跟桂老師沒有交情之前,周長城和周家莊其他這種半大的孩子一到遊行的夜晚就很興奮,拿著跟棍子跟在紅袖章後頭亂竄,唱著當年的歌曲,嚷著要打倒一切。
“我們莊上有三頭牛,在山腳下有個牛棚,桂老師就在牛棚邊上搭了個三角草棚子,莊上給他安排清理牛棚的活兒。”周長城喝口水,繼續說,“這種安排,村支書也沒辦法,隻讓他打掃牛棚,其他的農活就沒給他安排了,主要是紅袖章們來得太勤快了,想讓桂老師喘口氣都不行。”
萬雲看著周長城那張深邃的臉,端然肅穆,想來是對桂老師的慘狀抱了很大同情的。
“莊上的牛每天都要趕到山上去吃草,這個活兒不算重,村裡安排給我們幾個十來歲的孩子,也算三個公分。那天剛好輪到我,出門前,奶奶給了我一根煮熟的紅薯,讓我放牛的時候餓了吃,我拿著紅薯,就興衝衝跑到牛棚去牽牛出來吃草了。”
周長城想起第一次和桂春生說話的情境。
當時他爸媽和爺爺奶奶都在,家裡隻有周長城一個小孩,大人們都疼著他,有點多餘的糧食全都先緊著他。
後麵親人陸續病逝,他成了周家莊的孤魂野鬼,吃了幾年苦,可細細分說起來,他的童年是充滿了溫情的。
周家莊的牛有三頭,一次要去兩個孩子,可那天,本該和他一起的小夥伴從樹上跳下來弄傷了腳,赤腳醫生給夾了竹板子,出不了門,他就一個人拿著奶奶給的紅薯去了牛棚,反正隻是把牛趕上山,牛吃飽了,再趕回牛棚裡,這些是他做慣了的事,且都是性情溫順的老牛,大人們都還算放心。
到牛棚的時候,周長城跟往常一樣騎在一頭青牛的牛背上,拿著路上折的小竹鞭趕另外兩頭牛。
這時住在牛棚邊上的桂老師虛弱地站起來,扶著牛棚的竹竿,蓬頭垢麵,嘴唇發白,臉色有不正常的紅暈,小聲地問他“小孩,你的紅薯能不能分我一半?”
周長城當然緊著糧食,把紅薯放在胸前,生怕這老頭要搶他的食物。
可桂春生當時根本沒有力氣,連抬眼都覺得累,見這小孩手上有點吃的,才爬起來問一問,他想,若是今天一點米糧都不進,那就乾脆死在這裡好了。
周長城對這個老頭不陌生,紅袖章一來周家莊,就要把他壓出去遊行,他們一幫小孩跟在後頭看熱鬨,都說他是大壞蛋,可是周長城看這老頭來到莊上這麼久了,除了乾活掃牛棚,也沒乾什麼壞事,現在看他又一副隨時要倒下的模樣,向來被家裡人善待的小少年就有點心軟,但是一整根紅薯給出去,他舍不得,就掰了半根下來,遞給桂春生,也不說話,不敢和他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