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暗下來了,日頭躲在暗色漸密的雲霞後邊慢慢落下。楚瑾煊盯著日頭的餘輝努力止住自己激動起來就想咳嗽的毛病,也拚命忍住淚水不想濕了眼睛,十二歲以前的記憶不停的閃現,記憶裡的父親總是笑容滿麵,和藹可親,對他極有耐心和溫情,他甚至能回想起父親最後一次離開家的時候,一片樹葉落在他的頭上,父親笑著拿過去珍重的放在胸口的衣裳裡,說等這棵樹的葉子黃了之前一定會回來,把他的母親也帶回來。
對,他不是父親原配妻子的孩子,他和嫁給義州富遠郡王做夫人的妹妹芳兒是同父異母,他的親生母親叫方蘭兒。他完全不記得生母是什麼樣子的,伺候生母的人在他一歲多的時候就全都被祖父打發走了。後來他的弟弟出生後,是的,他還有個同母弟弟,弟弟出生後不到百天,母親就帶著弟弟離開了。她為什麼離開沒有人告訴他,祖父母也不說,在父親最後一次離家後一個遠房親戚來家裡看到他,隨口說了一句,哦,那個女人的孩子,和她長得真像。
所以他知道了,他和生母長得很像,他纏著祖父母,問他母親到底為什麼不在家裡,她到底在哪兒。奶奶被他問煩了,說等他父親回來問他罷,她也不清楚。
“是大公子擄走了白家的女兒,還刺傷了老太爺,是、”
“我爹爹不是那樣的人!”楚瑾煊回頭瞪著柳七妹,他父親是個和善正直的人,是個好人,家裡的老人和親戚們提起父親都是稱讚他的,沒有一個人說他的壞話,包括撫養他的母親,父親的正室,她也說父親是個好人。
“老太爺說的,”柳七妹來到楚家的時候楚玟安已經過世一年多,她聽到的也是都說大公子是個好人,溫和有禮,體恤下人,甚至他生氣的次數一隻手都數的過來。可是,她一直疑惑,一個好人,怎麼會持刀潛入彆人家裡去逼問刺傷人家手無寸鐵的女眷?
“爺爺他、糊塗了罷。”楚瑾煊不質疑柳七妹說的是從他爺爺那兒聽來的,可爺爺嘴裡的兒子,他的父親怎麼會是那樣一個作奸犯科,凶狠混賬的壞人,不會的,爺爺是糊塗了。
“我去找奶奶。”楚瑾煊不信,他的父親是個好人。
“你到底在哪兒呢?”柳七妹拿出老太爺交給她的白家尋女時的畫像,畫中人隻畫上半身,臉部和脖子處因為水漬已經模糊了,看不清模樣,不過畫風細膩,頭發絲畫的也跟真人一樣。她心想,如果真是大公子擄走了白哲的女兒白橋,她當時已經八歲了,這麼多年來,她也沒有再回到家裡,若是真如老太爺所說,她逃跑的時候也被大公子一刀扔過去紮中後背,那她還能活嗎?她要是也死了,楚家也欠白家一條命啊。
“我就知道你的傷有蹊蹺,這次你執意要來,不顧著身子,也不肯告訴我緣由,”徐氏握住昏迷丈夫的手“終於你要告訴我了我又不在,你呀,總挑好時候避開我。”
“你母親和菊櫻是同鄉,一起長大的,”徐氏對方蘭兒知道的也真不多,後來才知道她和白哲的妻子菊櫻是同鄉。當年她極力反對兒子把方蘭兒帶回家,方蘭兒也不願意住在他們本宅,是隔壁街裡的一個小院。她和方蘭兒就無意間見過一麵,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話。方蘭兒到底是願不願意跟著她兒子始終是個謎,因為仆人說方蘭兒懷著大兒子的時候,反抗的非常激烈,對兒子又打又罵還想逃跑,甚至趁人不注意挺著個大肚子想翻牆逃跑,後來終於帶著腹中的孩子逃走了。不知道怎麼的,過了兩年多,她又跟著兒子笑著回來了,伺候的人說兩人天天好的跟恩愛夫妻一樣,又生了二孫子。可是,一年半後她又帶著老二跑掉了,再也沒有回來。這個女人到底在想什麼誰也不知道。
“不算好人也不算壞人,”徐氏沒有對孫子說過兒子不讓孩子看見的惡劣一麵,兒子好起來是個活菩薩,惡起來又像個妖魔。孫子以為父親一直對他很好,他大概是不記壞事罷。他一歲多和他母親回來的時候,那邊伺候的仆人說兒子懷疑他不僅長得不像他,春天也不和他一樣,後背和左肩膀上沒出疹子,他不是自己骨血,對他很是冷淡,還重重打過他,把一歲多的他打的吐血,方蘭兒抱著他半夜跑出去找大夫,嚇得魂兒都快沒了。後來,他身上同樣的地方出祖傳疹子了,兒子才慢慢的接受他,對他好。
“我爹爹打我?”他父親打他打的他吐血?
“那個孽子,連父母都敢傷害,”徐氏隻生了這一個兒子,非常溺愛,可他一直沒有驕縱蠻橫的壞習慣,為人溫和,謙謙有禮,她甚是欣慰,以為上天賜給了她一個好兒子,雖然五六歲前咬過她手臂兩回,可那兩回她覺得是兒子生病太難受了。直到他成年後,她無意間發現,她的兒子有不為人知的一麵。
“跪下,我讓你跪下。”她以前就發現家裡的下人們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自請去遠處村裡的莊子看守或者不乾了,明明他們家夫妻倆不虧待他們,也極少打罵他們,給的錢財也多,他們為什麼自討苦吃或者不乾了呢。
本來她沒在意,後來有個小廝實在受不了了,到丈夫麵前說了實情:他們的兒子是個十足的惡鬼,喜歡折磨人,還是不一般的折磨。輕點的是他會笑眯眯的把誰叫過去,趁人不注意突然徒手把他們的手臂掰骨折或者掰斷,用利器或者其他硬的東西,刺傷他們腿上的皮肉或者深入骨頭,甚至有過用鉤子把人鉤住拖著走,重的話就是直接打人打個半死,喜歡看人吐血的樣子。事後就威脅他們敢說出去,殺他們全家。他從不在外邊能看見的地方動手留下傷痕,所以彆人從麵相上看不出他們受的罪,可這樣不停的折磨他們,有四五個人已經被他折磨死了。這個小廝露出身上和背上的傷痕,觸目驚心,又叫過來幾個受折磨的人,都說是他乾的。
“混賬,你是瘋了?”丈夫把他叫過來跪下問他是不是他做的惡事,他竟然說是他乾的。丈夫氣急了,重重的打了他幾下,徐氏發現他雖然低著頭,最後站起來的時候眼神凶狠的看著自己的父親,仿佛下一刻就想把他父親打死的惡毒念頭。
“媽媽,媽媽,”可猛的他又趴在自己她的腿上哭起來了,像個小孩子一樣,把徐氏哭的心疼壞了,抱著他的頭安撫他。
“家裡的下人換的很快就是因為你的父親,”最後就是花錢消災,他們夫妻倆通過下人們的敘述知道了,兒子是每隔三個月再折磨同一個人,非常準時,他心裡對每個被他折磨過的人時間記得非常清楚。他們夫妻倆實在無法想象自己兒子私下裡怎麼是這麼一個人,為了家裡的名聲和下人們的性命著想,除了已經年老沒有被兒子折磨的興致外,其他的年輕仆人讓管家記住時間,不管有多能乾得力,不到三個月就趕緊換一批,讓他們不要受折磨。直到方蘭兒來了他搬出去以後,家裡的下人就不換的那麼勤快了,他偶爾回來就又變成了謙和有禮的翩翩公子了,又被不知情的人們宣揚美名了。
“哼。”方蘭兒帶著老二逃跑後,兒子搬回家住了,剛開始他一個人待在屋裡悶悶不樂,也沒有折磨彆人的興致了。後來臘月裡的一天他突然說要去洛陽找他們母子回來,她和丈夫勸他洛陽天寒地凍,老大還在家裡,等開春了再去。他不聽,收拾東西就要走,她和丈夫去攔他,他竟然一把把她這個母親推倒在地,騎上馬就走了,頭都沒有回一下。徐氏一瞬間感覺那個馬背上的人不是她的兒子了,是被什麼鬼怪附身了。
“這是怎麼了?”他去找了幾回好像都沒有找到,說是好像,因為最後一次他回來難得的很高興,抱著大兒子撫摸著他的頭發,嘴裡說著團聚團聚,最後一次離開也說很快就會回來,到時候把方蘭兒和老二都帶回來。
“如今這事隻有我們三個知道,”徐氏不知道該不該去白家說清楚,畢竟丈夫說是通過白哲夫妻倆尋女時的畫像認出來是當年兒子囚禁在小院裡的那個小姑娘,丈夫要帶她走,兒子卻反手給了親生父親一刀,小姑娘跑的時候,他一刀扔過去紮中了她的後背,她硬撐著往外走,大晚上的看不清楚路,也不知道她是倒在哪兒還是被人救了,丈夫昏迷了十多天,醒過來後趕緊派人秘密打聽,一直沒有她的下落。當時不知道她是誰,以為她是彆人拐來給兒子的,直到兩年前,有人帶了白哲夫妻倆尋女的畫像,丈夫才驚奇的發現畫中的女孩子和那個被囚禁的小姑娘長得一模一樣。他之所以認定白哲的女兒是兒子擄走的,因為白哲女兒失蹤的時候,正是兒子在洛陽的時候,詢問小院伺候的仆人,也說她是公子帶回來的。
“我們也不知道白家女兒的下落,她要是,死了,白家會跟我們魚死網破罷?”徐氏不願意去麵對白哲夫婦,她兒子死的時候那種撕心裂肺,肝腸寸斷的悲痛,如今再讓另一對父母體會徹底失去女兒的痛苦,這種痛苦還是她的兒子造成的,這讓她怎麼去麵對那對夫妻?
“這、”柳七妹因為老太爺給她的畫像進了水模糊了白橋的臉,又吩咐人偷偷去白家拿一副回來,白哲夫妻倆為了找女兒,畫了很多副他們女兒白橋的畫像,逢人就會送一副,但他們的女兒一直沒有回來。
“怎麼會、”柳七妹吃驚的看著畫中人,畫裡的人明明是小時候的明月,明月就是他們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