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點來鐘的天色正好,再加上前兩天剛下過雨,空氣格外新鮮,是生靈活動的好時辰。
周清沿著路邊綠蔭穿過小區,一手提著畫眉鳥籠,一手轉著兩個核桃,再加上鬆鬆垮垮的衣著,一眼看去渾身上下寫滿“懶散”二字。
社區的行人一個個與他擦肩而過,不時便會有人朝他投來一眼,似乎在確認剛剛走過的到底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還是人生過半的退休老大爺。
遛鳥這項活動聽起來簡單,內裡卻大有學問。
時間要選露水未乾的清晨或是太陽半落的傍晚,位置要在有花草樹木的自然之地,像畫眉這種天生膽小適應力較差的類型,一開始要蒙上籠布,使其聽慣外部環境的聲音後再逐漸揭開,給鳥兒一個適應環境的過程。
在適應了野生地後,接著讓其接觸其它人的鳥適應群體環境,此後再逐漸過渡到人群聚集之處,過半小時左右換一個地方。
如此循序漸進,讓鳥兒充分接觸自然與人息,才可調順鳥兒的脾性——用圈內話說叫“起火”——經這麼一遛,籠鳥便會精神亢奮,樂於開口鳴叫,同時也愈發親人。
這是兩個月前,周清從社區裡那些遛鳥老手那聽來的攻略。
初次聽聞之時,他還著實有些意外:接觸自然,吸收天地之靈氣;繼而回歸人間,經受紅塵煙火洗煉,這分明是對修煉之法的概括。
對於修士而言這方法有些粗糲,但對於神魂單薄的動物而言,經過這一番流程便能初步開啟其靈智,若是其恰好有一絲靈性說不定就能成精。
凡俗大眾並不知曉仙道的存在,但卻在這種細微之處摸索出了修煉法的精髓,其中智慧實在讓人感歎。
他看了一眼籠中的畫眉。鳥兒似乎是聽懂了他方才的話,此時正收了翅膀縮在籠子一角,低著頭認錯似的。
尋常的畫眉是不會學舌的。但這小東西日夜在他身邊,似乎也沾了些靈性,略懂人言不說,還偶爾能蹦出幾個詞語來,成精指日可待。
隻是畫眉開智的那兩天,正逢周清在跟院裡一眾人打牌打得火熱,隨手把它的籠子掛在了一堆八哥中間,這鳥兒的第一絲靈智在“你好”“恭喜發財”“人之初性本善”的學舌聲中誕生,於是便沿著這條路一去不複返。
本來這沒什麼,但幾天前周清恰好聽到了那幾隻八哥在口吐芬芳。為了防止自家鳥兒被這幫鬼火黑毛帶偏,他決定今天還是換個地方放籠子。
走過街道辦所在的矮樓,就到社區外的綠化帶了。
由於附近都是老小區,居民年齡普遍偏大,每到下午時分,便會有不少人來這裡活動,樂意動的人打太極跳廣場舞,不樂意動的便搬個折疊椅在樹蔭下曬太陽假寐,一躺便是一下午。
大部分時候周清屬於後者。
光看著那陽光下的一排排折疊椅,他都感覺一陣困意上湧。但今天有人早早地約了他,他不得不割舍掉寶貴的睡覺時間。
“誒唷!小周來了!好好好,等你半天了都!”
出聲的是一個須發皆白的老大爺。他一邊喊著,一邊拍著麵前的鐵桌示意周清過來,桌上已經擺開了一副象棋,棋子全部歸位,等待著主帥的落座。
大爺姓吳,退休已有十幾年,平生最愛的就是一手象棋。
之前他的棋藝號稱殺遍老城區無敵手,但在周清到來後這個無敵的名號便被破了,為此這大爺一直心有不甘。聽說周清就在附近工作後,他便三天兩頭地來約他挑戰,屢戰屢敗,屢敗屢戰。
周清慢悠悠地放下鳥籠,又將手裡轉著的核桃放進兜裡,俯身坐在吳大爺對麵。
“今天還賭錢麼?”
“不賭了,不賭了!”吳大爺趕忙擺手,“之前跟你下得把我半個月養老金都賠沒了,我兒子聽了怕得有意見,這次咱就單純切磋切磋。”
說了一半,似乎是覺得這話長了他人誌氣滅了自己威風,他又使勁拍了拍桌子:“不賭歸不賭,這兩天我可是好好兒地看了幾個棋譜,今天非讓你瞅瞅我這路數!”
“好啊,瞅瞅。”周清撚起一枚棋子,看似隨意地落下。
噠,噠,噠。
落子聲交錯,如同雨滴落地。
在小區邊下棋就像種地,在座上種下一個老大爺,很快周圍就能長出一群老大爺。
不一會棋盤四周就被圍滿了,老頭子們敲著拐杖,轉著輪椅,個個一副指點江山的派頭。
“謔!小周這手,凶呐!”
“老吳你想啥呢!挪什麼炮啊?跳馬!跳馬堵他啊!”
“馬什麼馬?再不動車他再有兩步就將軍了!”
“臥槽臥槽?臥槽!這棋!”
一群人齊齊聚在吳大爺一邊,說話聲隨著落子抑揚頓挫高低起伏。周清麵對著他們,仿佛不是在和對手切磋,而是在獨身麵對一個戰略總參謀部。
不過也巧,以少敵多恰好是他最熟稔的活計之一。
棋子落下,又一次局勢已分,四周的參謀們一片唏噓聲,不知是在歎息還是在感慨。
“彆吵!彆吵!聽你們的淨輸了!”
眼看著第四次被對手將軍,吳大爺明顯有些耐不住性子了。
“這把誰都彆吵吵,我自個來!”他以首長的氣勢揮臂,遣散了四周的參謀部,“我下了三十年的棋,就不信一把都贏不了。”
對於絕大多數人而言,談天賦都太過虛無縹緲,決定水平高低的因素不過是“無他,唯熟手爾”——至少在下棋這件事上,周清很認同這句話。
吳大爺的底氣來自於三十年的積累。而他自己也算不上什麼棋藝大師,隻是積累的時間稍微多了那麼幾十倍而已。
若是放在曾經,他掌握了優勢就一定會乘勝追擊、把對方趕儘殺絕。但現在他已經不似當初了。